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产房里,被父亲放弃的孩子


医院是个充满戏剧性的地方。

有时候,病人每多一万块钱存款,就能多活一天;但有时候,病人的资产比别人多几个亿,医生也一样回天乏术。

今天的故事是花钱买命的故事,但不是为了买回一条命,而是要花钱弄死两条人命。

「小张,跟我去急诊吧。」林医生对张巧稚说。

「哦。」她其实不想去,可也没办法,因为她是医院里最底层的工种——实习医生。

产科,是张巧稚的第一个轮转科室。她的带教老师叫做林一指,是个技术很好的中年男医生。

急诊里,一个年轻的产妇摸着肚子,她的裙子上有一滩水渍。

产妇紧张地问到「医生,这是怎么回事儿?就突然流了很多水出来。孩子会不会受影响啊?」她可能不比张巧稚大多少,虽然怀孕发胖,并且急诊的仓促情况下没有打扮,依旧好看。

林医生简单地问了病情、做了检查完之后,对产妇说「放心,你这是羊水提前破了,目前看着没有大问题。但是你得入院观察。」然后回过头对张巧稚说:「收入院吧,胎膜早破。」

胎膜破裂(就是所谓的「破水」)一般发生在孕 40 周前后,是自然分娩的一步。在临产期前,胎膜破裂都属于「早破」。28~37 孕周,胎膜破裂并出生的孩子属于早产儿。而 26 周,连早产儿都算不上,如果这时候孩子生出来,存活的概率很小。

但幸运的是,这个产妇不仅没有感染,也没分娩的征兆,只要能让孩子在肚子里呆得越久,孩子存活的希望就越大。

到病房,张巧稚去问她病史前,调出了她的病例:产妇叫郭艾莉,自由职业她之前的孕检是在这做的,一直都很正常,而且她肚子里的是一对难得的双胞胎。张巧稚还注意到了她的年龄:23。

她们是同龄人,张巧稚还在为毕业发愁呢,郭艾莉已经怀了小孩。

正常问诊的流程之后,张巧稚告诉她治疗方案:用药物帮她抗感染、促进胎儿肺部的发育,尽可能让孩子在肚子里呆得久一些。但还有一点,得和她确认——

「如果孩子在 28 周前生出来了。你要抢救吗?」

「什么?孩子生出来你们还能不救?」她的语气里有些震惊。

「是这样的,不到 28 孕周,就算你要放弃抢救,在法律上和国内现有的伦理上也是允许的。」张巧稚顿了顿了,继续解释:「因为重度早产儿存活率很低,而且花费也是非常高的。」

「你们放心,我付得起的。」郭艾莉摸着自己的肚子,笑着说到「我连他们俩的名字都想好了。」

「哦哦,叫啥呀?」

「生出来的时候,哭得大声一点叫郭闹,小声一点可以叫郭靖哈哈哈。」

「你老公也姓郭嘛?」

「谁说孩子一定要跟爸爸姓。」郭艾莉俏皮地笑着说。

张巧稚想起了自己的妈妈,「巧稚」也是妈妈起的名,只是她对妈妈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,她是单亲家庭,从小跟爸爸长大的。产科的工作总是触及她不愿提起的事,她转移了话题:「你带了准生证吗?

郭艾莉咬着下唇摇了摇头。

「你的家人什么时候过来?让他们顺便带一下吧。」郭艾莉是一个人入院的,已经几个小时过去了,张巧稚还没有见到她的家属来。

「我老公很忙的,全国各地跑。有什么决定我自己也可以做主的。」

「最好还是有人过来照顾你,你的情况需要卧床的。」

「嗯,好的,我知道了。」

生孩子是一个中国家庭的大事,产妇的病床常常门庭若市,丈夫、公婆、爸妈围着产妇一个人。

而郭艾莉住院的几天里,一直风平浪静,甚至静得冷清,只来过几个朋友探望。

因为胎膜早破只能卧床,郭艾莉还请了一个护工照顾自己的起居,一天要大几百。她一直没有不适,张巧稚也没怎么在意。

直到第四天,终于有个男性来到医生办公室,自称是郭艾莉的家属,打扮很朴素,脚上穿着一双杂牌的运动鞋,圆领的T恤衫领口洗得有些变型,年龄看着也不到三十。张巧稚疑惑地问到:「你是她老公吗?

「不,我是她哥哥。」这个大男孩挠了挠头。

「不是我说。」一旁资深的护士陈姐插话到「老婆搁这躺着,你妹夫怎么来都不来呀。」

「呃……他比较忙,来不了。」男孩顿了顿「有什么事情直接跟我说吧。」

张巧稚接到「她现在的情况倒还好,但她的准生证没给我们。你要不下次带过来一下?」

「她才没有那东西。」哥哥毫不犹豫地答道。

「没有准生证,到时候孩子生出来,办出生证明什么的很麻烦的。你让你妹夫去补办一个吧,很快的。」陈姐告诉哥哥。她在科室呆了很多年,自己也是个妈妈,对于政策流程比张巧稚清楚得多。

哥哥面露难色「哎呀,他们没结婚的,也没打算结婚。」

「哦。」张巧稚和陈姐意味深长地回应到,陈姐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忍住了。

等哥哥出了办公室,办公室立刻议论了起来。只要有人的地方,八卦都是社交中的硬通货,医院也不例外。大家你一言我一语,有人猜郭艾莉是被男人骗了,又舍不得孩子;有人猜她是「第三者」;有人甚至猜她是传说中的非法代孕。

张巧稚不知道该听谁,只是一下想通为什么郭艾莉会说「谁说孩子一定要跟爸爸姓」。

艾莉入院的第二周,是她孕第 27 周,只要熬过这周,她肚子里的双胞胎就是被法律承认的「孩子」了。

但第二周的一个早上,郭艾莉开始临产的宫缩了,不能继续保胎。等到宫颈口再扩大些,她就要进产房了。张巧稚赶紧给她哥哥打了电话。

哥哥也很快就赶到了,这次不是一个人来的:「孩子的爸爸也来了。」哥哥说完对身后的人介绍到:「这是张医生。」

「张医生,你好。我姓洪。」这个男性看着应该 40 上下,高瘦的身躯架着细框眼镜、套着烫得熨帖的 Polo 衫,说话也温文尔雅:「请问现在艾莉现在是什么情况?」

张巧稚注意到这个男人身后还有一个人——年龄大概也是 40 上下的女性,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,板着脸,从头到尾一言不发。

张巧稚简单地介绍了郭艾莉的状况,其中也提到了最开始跟她说的那一点:现在还没到孕 28 周,孩子生下来存活概率不大。如果不准备抢救也是可以的。

孩子的爸爸眉头皱成一个「川」字,犹豫了片刻之后对张巧稚说:「医生,我们可以进去看看她吗?」

「可以呀,她还在病房。」张巧稚指了指郭艾莉的病房。

离开前,张巧稚听到中年女性对男人说「你自己看着办……」。

医生,我决定……放弃抢救了。」郭艾莉忍着宫缩的疼痛,告诉了张巧稚这个决定。

「什么?」张巧稚说完,看向了那个中年男人,他回避了她的眼神。

她又向郭艾莉讲:「你确定吗?新生儿科的医生很难约的,你要是再反悔可没有机会了。」她看见郭艾莉眼里噙住眼泪,不知是宫缩痛得流泪,还是因为放弃抢救的决定。

「嗯。」郭艾莉点了点头,声音却有些哽咽「你之前也说很难保住的,我觉得还是别折腾孩子了。」

「好吧。我们尊重你的决定。」张巧稚的语气中带着一些嫌弃。

张巧稚刚走出病房,在护士站的陈姐又招呼她过去聊八卦「你知道吗?那一家人给了他三十万,她才答应不抢救的。」

「你怎么知道的呀?」张巧稚将信将疑。

「她请的那个护工阿姨告诉我们的呀。他们让那个阿姨做公证了呢。」

陈姐继续议论着八卦:「那对中年男女显然是夫妻」,「那个女人可能是怕 23 床(郭艾莉)的孩子以后抢家产」……脑补了一系列狗血剧情。

张巧稚想起了自己的妈妈,她从小不知道为什么爸妈要分开,更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会一直都不来看她。「可能她也是为了某些利益,才放弃了我吧。」张巧稚心里想着,即便只在心里想,她也不愿叫一声「妈妈」。

产房里,林一指跟张巧稚刚下了一台剖宫产,在休息室里休息。

「你干嘛一脸苦相,比这咖啡都苦了。」林医生端着一杯速溶咖啡,跟闷闷不乐的张巧稚调侃道。

「你知道吗?23 床那个妈妈之所以放弃抢救,是拿了 30 万。」张巧稚对他说。

「哦,是吗,然后呢?」林医生继续喝着速溶咖啡,淡淡地回应道。

「你不觉得这样的妈妈很过分吗?」张巧稚瘪了瘪嘴,愤愤不平:「这跟卖了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区别?」

林医生放下咖啡杯:「所以呀,那你觉得咱们该怎么办?」

「或许我们当初就不该治疗。」

「别用自己的道德观念去要求病人,这样你的职业生涯很难熬的。」林医生放下杯子,继续说:「更重要的是,别影响自己该做的工作呀。休息好,就走吧,23 床还等着我们呢。」

郭艾莉是顺产的,虽然是双胞胎,但因为孕周太小,两个孩子都不大,分娩过程并不难。

「哇」的一声,第一个男孩生出来大声地哭嚷着,没多久又一声「哇」,是他弟弟的哭嚷声。一上称,一个 1030 克,一个 1000 克。

两个小孩卖力的哭相,像是报复性地宣告自己来到了这个世界,根本分不清谁哭得更大声。

张巧稚一撇头,看到了躺在产床上的郭艾莉正盯着两个孩子,问她「你决定让谁叫郭闹,谁叫郭靖了吗?」

生完孩子的郭艾莉有些憔悴,没回应,只是一直盯着两个孩子的方向。然后说了一句话,让两个医生都怔住了。

今天的故事比较长,故事的后半段可以👇长按二维码进入丁香医生回复「人命」即可阅读。

——我是意犹未尽的分界线——

今天的内容,来自一位靠谱朋友——丁香医生(ID:DingXiangYiSheng)

他们不仅有接地气的健康科普,还不乏牵动人心的生命故事。下面就给大家推荐几个。

23 岁前,我一直没有性欲


老 K 一位是卡尔曼综合征患者。
青春期无第二性征发育、内外生殖器为幼稚状态,男性患者无胡须、腋毛、阴毛,无变声;女患者青春期乳房不发育,无腋毛、阴毛,无月经初潮。这是卡尔曼综合征的临床表现。
漫长的青春期,这种罕见病给老 K 带来了深深的困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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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 年前

我遇见一个没有阴道的女孩

我叫菲利普,是上海一家医院的整形科医生。
2015 年,我研究生刚刚毕业,在医院规培(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)。一方面作为外科住院医师参与病人的日常管理和治疗,另一方面要轮转全院所有外科相关科室,学习各科室的常见病、多发病。
当时,我轮转到了泌尿外科,平常处理最多的主要是前列腺增生、泌尿系统恶性肿瘤、尿路结石和一些男科疾病。
我本以为这次的轮转会和往常一样,直到那天早晨,来了一个不寻常的病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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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1 岁女孩连续熬夜,与死亡擦肩而过

身体曾发出 3 个警告……

仗着年轻,人们理所当然地消耗自己的身体。即使知道熬夜、暴饮暴食不太健康,却依旧不放在心上。
也恰恰因为年轻,人们往往不重视身体发出的信号。等到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,已经到了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。
韩洁也曾是熬夜大军中的一员。
4 年前,她刚刚 21 岁,还在读大学,像许多大学生一样,作息不规律、偶尔喝酒、胡吃海塞。
可谁都没想到的是,一种听起来是老年人才会得的凶险疾病,会突然发生在她的身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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瘦到 50 斤,我还是不敢吃饭

晓悦从小到大都是别人眼里的「好孩子」,成绩优秀。16 岁的她在一所高中的国际部念高二,全英文的教学让她有些吃力,成绩出现滑坡。

学习的挫败感打击着她的信心,晓悦的生活逐渐失控。
为了夺回控制感,她把目光转移到身体上——
「我无法控制成绩,但我能控制自己有多瘦。如果成功了,是不是能证明我比其他人优秀?」她想。
然而事情并非那么顺利,为了瘦,她差点死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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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种病死亡率最高可达 90%

每个女人都有可能遇到

俗话说:「女人生孩子,如同走了一趟鬼门关。

随着现代医学的进步,孕妇的死亡率已经大幅下降,但实际上,她们在生产过程中依旧面临着极大的风险。
据世界卫生组织(WHO)统计,全世界每年约有 30.3 万名妇女死于与妊娠或分娩有关的并发症。
大出血、感染、子痫、难产……每种疾病都来势汹汹,时刻准备着吞噬产妇的生命。
今天故事的主人公苗苗,一位 26 岁的年轻妈妈,还没来得及体味成为母亲的喜悦,就在分娩后经历了一次惊心动魄的「死亡抽签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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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估值百亿公司离开的90后




上文回顾:《和技术天才一起创业的日子》

极客青春(二)

那晚,我答应了天才少年瀚鹏,我们成了情侣。

在旁人眼里,我们并没有表现出平常情侣的甜蜜,更多时候,我们只是交流对工作上一些事情的看法,或者干脆是沉默地互相陪伴。也许,我们都想在嘈杂的一天中,找个安静的人一起放空。
刚入职的蜜月期已过,我更加深入地了解到创业的残酷。学长半夜的独角戏成了常态,如同一整套漫长的MBA课程,有一阵连续好几周,我晚上做梦,都坐在公司会议室和学长开会。
一天,我刚到公司,撞见阿姨往846的会议桌上摆各种水果、饮料、零食,还有大蛋糕。我正纳闷,没过多久,大家的手机都响个不停,学长在全员微信群转发了一则新闻稿:
“知名人工智能企业近日完成三亿C轮融资……此轮募集的资金,将主要用于核心技术研发和团队建设,以及垂直领域行业应用世界级的创新。”
“大家停下手上的活,来846庆祝一下!”学长在群里召唤。
所有人一窝蜂涌入小小的空间,我被挤在走廊的边缘。
“有人想谈谈感受吗?”房间另一头,传来学长的熟悉声音,“你们知道C轮意味着什么?”
“事情还是一样要做,好像没什么区别。” “我们算大公司了?”人群里冒出来几个声音。
我努力往前挤了挤,总算看到学长的身影。
“我平时对你们要求很苛刻,但现在应该高兴一下,给自己一点信心,C轮意味着,跟我们同期或同样性质的公司,已经死掉一千家。”
人群一下子静下来。
“四年前,我们要做人工智能,根本没有一个投资人看好。过去几年,由于团队没有太多商业上的经验,我们走过不少弯路,踩了不少坑,现在回头来看,能坚持到今天,还是很幸运的。”学长在人群围出的狭小空间里,兴奋地踱步:“我一直鼓励你们,要敢于表达自己对算法的理解,和对未来十年技术趋势的大胆预测。持续的技术创新能力才是我们独特的地方。”
公司上下,无论是二十出头的实习生,还是快四十的技术骨干,眼里都闪耀着光芒。我在人群中踮起脚,远远望着这个高傲、睿智,独自承受着巨大压力的男人。
“外界都在恭喜我,说公司已经过了最危险的阶段,我却害怕真正的危险还没有到来,人一天只有24小时,我们快速发展的弊端就是容易犯错……不管我们最后创业成功还是失败,一群人在一起,不管做什么,只要做上十年,就是非常了不起的事。”
2017年,凡是有别的公司从本层退租,公司就赶紧定下来。即便如此,等到夏天的校招生入职季,公司依旧没有足够的工位容纳新加入的人。
行政主管开动脑筋,在827的走道上加放了一排书桌和座位。同时,为了让新入职的同学集中在一起,方便交流培训,我们这些“老员工”被安排集体换工位。
新的办公空间,居然是楼顶天台废弃的阁楼。通往阁楼的唯一入口,藏在八楼一间偏僻的房间,要经过一段陡峭的木制镂空阶梯上楼。
阁楼墙壁上,还留着上家搬走时没撕掉的横幅:“简单的事情重复做,你就是专家。重复的事情用心做,你就是赢家!”
换工位对工程师来说,并不轻松。每个人除了电脑机箱、三块以上的屏幕、支架,还有一大叠用来学习的编程书、人体工学椅、平日洗漱睡觉用的生活用品。
几十个男生一边骂骂咧咧,一边踩着险峻的楼梯,一趟趟来回跑。纸箱、推车不够用,就用外卖塑料袋装,拿人体工学椅来回运输,楼梯“吱嘎吱嘎”响个不停。
一个下午的搬运,把大家累倒了。最后,每个人嘴里都念着墙壁上的警世名言,一致决定把横幅保留下来。
阁楼像个漂浮在城市上空的小世界,从脚下传来晚高峰的低沉轰鸣,窗外是一览无余的夕阳,带着金色的光晕,缓缓沉入夜色。

作者图 | 小阁楼的夜

好景不长,第二天这个阁楼的弱点就暴露了。天花板和墙壁的装修材料薄如纸片,在烈日的暴晒下,即便开足空调,室内都像烤箱。热浪肉眼可见地从天花板的缝隙入侵,机箱发烫,程序员头顶生烟。行政每天运来大冰块,放在走道上给大家降温。
高温连续不断,大家的作息更昼夜颠倒。学长隔三差五跑上楼来鼓励大家:“熬过这个夏天,公司就搬去高档写字楼了。”
阁楼里没日没夜的生活,让人记不清日子。大家一踩上木楼梯,就像穿梭到另一个次元,沉下心来敲代码。一晃几个月,每个人仿佛都练了一身轻功,蹭蹭几下就窜上楼。
国庆前最后一个工作日,下了一整天大雨。雨声打在阁楼单薄的顶板上,像密集的鼓点,增添了紧张的氛围,屋子里穿插着各种对话。
我听到左边的一个产品经理说:“下一个版本要在十月底交付,这么算下来只有三周,包括功能设计、实现、测试、上线……”学长回:“你们国庆都不用休息了。”
隔壁的前端工程师,转头对我说:“一晚上没睡,昨晚改的演示界面今天出锅了么?领导满意吗?”我回复他:“你还不知道?项目经理刚说领导临时有事看不了,节后再调研。”
有商务要出差,临走前和大家告别:“我先走一步了兄弟们,大家节日快乐。” “兄弟,这么大的雨,我看你还是定一间今晚的机场酒店,争取赶上明天的早班飞机。”售前经理提醒他。
在这个沉淀着所有人黄金岁月的阁楼,大家单纯地投入在工作中。
下班前,朱总突然把我拉到工位边,轻声说:“交付完这个版本的发布,我就要离职了。”
尽管有心理准备,但真的来到这一天,还是说不出的滋味。看我一脸郁闷,朱总笑了:“没什么好伤心,老子终于可以走了,真爽。”
我知道她嘴上这么说,心里还是舍不得这个团队,舍不得她从零到一打磨了一年多的大平台系统。
我本打算叫车回家,突然想透透气,干脆借了把大雨伞,沿创业园区后门的小河慢悠悠走着。河面被大雨打得坑坑洼洼,一片模糊,我的心里五味杂陈。回头望了眼边缘朦胧的灰色园区大楼,轰轰烈烈的创业如幻如梦。

踩着十月的尾巴,大家如愿来到了市中心黄金地段的高档写字楼。
新公司占了高区整整三个楼面,一切都是崭新的:360度的落地窗,利落的工业风设计,亮堂的工位和会议空间,还有宽敞的休息讨论区、健身房和饭厅。

作者图 | 写字楼的新工位

乔迁日,学长办了一个下午茶会,他只低调地讲了几句:“办公环境升级,只是公司发展的小小里程碑,以后创业路上还会有更多变化,大家该怎么干活还是怎么干活,保持初心,一切照旧。
事实果真如此。搬家后没多久,电梯里就开始出现一打又一打穿拖鞋T恤的眼镜男。这些人和以前的唯一区别,是脖子上挂了张进出大楼的门卡。大家尤其厌恶这张通行证,觉得它是对一个人脸识别公司工程师的侮辱。
瀚鹏受不了高楼全方位的阳光,一上班就拉下整面玻璃的百叶窗,后来索性买了把大伞架在工位上。办公室里,大家该躺就躺,该过夜的照样过夜。凌晨一二点,整栋办公楼几乎和夜幕融为一体,只剩我们这几层灯火通明。
转眼就到了朱总在公司的最后一天,大家陪她吃散伙饭,饭桌上频频提到的话题,就是“没了朱总的大平台之后怎么办”。
“你们这帮没良心的,没了我大平台照样转。”
“不如朱总去考一个公务员,以后做了公安市局领导,成为大平台真正的产品经理,” 瀚鹏打趣说,“这样我们就能常常去看你了,到时候你说‘这个按钮给老子做成红色的’,我们随便你骂。”
吃完饭买单,一群大小爷们还跟着朱总,先是一字排开,站在商场女厕门口等待,又把她一路护送到路边,叫上出租车。朱总笑着让大家赶紧上楼写代码。
朱总走后,手上所有项目都交接给了我,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,我才知道她之前要处理多少杂事,和多少利益方协调周旋,才能保证项目有序推进。
我每天下班的时间,变得越来越晚,感觉自己像个漂浮在海上的抛球杂技演员,空中的球越来越多,手里却什么都抓不住,还要被汹涌的海水推来推去,有时我只好私信朱总帮我出主意。
但我想念她的远不止这些。每天上班,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,刚要吐槽什么,一转头才想起不远处的工位已经空了,只好把话憋回肚子里。
我开始抓住一切机会,在午间休息、晚餐和夜会结束后的工作间隙,和瀚鹏见面。这些碎片时间,成了焦头烂额的工作日唯一放松的时光。
没多久,我接到学长派下的新任务——为新办公室设计人脸识别系统演示方案。产品设计由我来定,要最好地利用起公司的一切场景。这个方案,一方面是把公司当作系统内测试验田,一方面未来有对外展示的机会。
“但是有一点,”学长坏笑,“研发资源得你自己去要。”
尽管得和工程师软磨硬泡,但能自由发挥,不用在甲方面前低头哈腰,我心里暗爽,欣然接下任务。
我找到熟悉的一个实施工程师,帮我测量层高、评估走线,为摄像头位置选点,计算出要采购的硬件数量。摄像头找采购下单,公司库房里则还好几块现成的P4 GPU服务器。
一周后,满满几大箱摄像头到货,有半圆形的广角,也有长方形的枪机,平时抬头看着很小的圆球和方块,捧在手里又重又大,我推着板车,把近百个摄像头的代号和位置一个个输入系统,等施工师傅周末来安装。

作者图 | 装摄像头

端到端打通的那天,一块块像豆腐干的视频区域出现在后台。没有生命的摄像头立刻活了,成了一双双眼睛。
我好说歹说,从算法组“借”来一个实习生,帮忙完成视频矫正拼接、算法模型优化等一系列工作。
总算,实验室成功搭建,系统安静地在机房跑着。默不作声的摄像头,如同上帝之眼,暗中观察人来人往。每小时,每天,每月……数据源源不断地输入,系统像个新生的婴儿,不断咀嚼新的信息,知道的秘密也越来越多,远超过公司中任何一个人。
它看到两个本不该有工作交集的人,走在了一起,开始隐蔽的地下恋情;它也发现平时整天粘在一起的人,最近变得疏离。
谁下楼次数最少,谁经常在公司通宵达旦,哪个部门的走动最活跃,哪个组开会时间最长,同事们最习惯走的路线,最常去的地方……系统什么都知道。
我的脑子飞速转动,思考产品逻辑设计,一刻不停地画着流程框图、使用样例、功能场景……我享受着脑中逐渐清晰的庞大逻辑链条。构思系统设计,如同写小说,要考虑布局、先后、埋伏,还有读者的需求和喜好。
我在元素之间跳跃,组合拆分,用心发掘每一个细节,从数据里提炼规律。产品描述文档被我改了无数遍。思路枯竭时,我就在办公室里到处转转,希望受到周围场景的启发。
经过好几个通宵,我忐忑地拿着需求文档,去找瀚鹏这位专家评估工程接口设计。对于“造房子”这件事,瀚鹏原则性极强,不会因为我们的关系放水。我更想争一口气,不让他笑话。
瀚鹏刚睡完午觉,他耷拉着眼皮,一声不吭地接过文档。我紧张地站在一边盯着他。过了一会,他坐直身子,迷离的眼神逐渐凝聚在纸上,表情认真。当他翻完整个文档时,一丝微笑挂在他的嘴角上。
“这个,这个……这几个接口,不要求实时性能,专门给学长演示用,我找组里的人花一周时间帮你做,”他用手指往纸上点点,“其余的,你直接找前端包一包。”这应该是我能得到的最高认可,我在心里高呼“万岁”。
系统跑了三个月。为了给学长更生动地演示,我把办公室模拟成了一个商场环境。
线下的混乱世界、人的无序行为,统统规整为0和1。连接着上百摄像头的系统像占卜的水晶球,不仅看得到过去发生了什么、现在是什么,还能大胆预测明天会怎样。
“非常好!”平时从不表扬人的学长,一连说了四五次“非常好”。我沉迷在这个有趣的大数据实验,学长看到的却是无限商机。
他当周就召集商务,让大家去摸底市场有多大。他希望这个系统能快速铺开到大街小巷的零售商铺。
我感到振奋,终于体验到探索未知和创造的乐趣。

一年内,公司连融三轮,每轮都是数亿美金,估值迅速破百亿。“人工智能”四个字成了新闻媒体上的热词、资本狂热追捧的对象。
渐渐地,我在办公室里见到学长的频率越来越低,在新闻上看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多。有时学长穿着白衬衫,站在蓝色背景墙前,和一排公安领导们签订战略合作协议;有时他穿着公司文化衫,坐在AI行业峰会的主席台上,和资本大佬谈笑风生。我还看到他打着西装领带,出现在金砖会议上,和拉美领导人热情握手,一起对着镜头咧嘴笑。
没人知道在这段时间学长睡了几个踏实觉,他似乎一直醒着,为公司各种大小事务操劳,却从没有愁眉苦脸的时候。这个一年到头,只有过年时才会感冒发烧的男人还经常开玩笑:“CPU空转是最耗能量的。”
偶尔,学长从电视屏幕上穿越回办公室,往往是急匆匆,他还穿着那双黑布鞋,一边跨着大步一边脱下西装外套,一只手提着亮蹭蹭的皮鞋。他依然平易近人,同刚认识我时一样,微笑着对我打招呼。我却惊讶于他浓重的黑眼圈和迅速增长的白发,不变的是他的眼神。
坚定而清醒,那是让任何对手都会感到恐惧的眼神。即便外部环境剧变,他只是沉积了更多阅历,从不傲慢。
团队的变化,却不像学长本人那样沉稳。
随着外部业务需求激增,公司的招聘主场从校招转移到了社招。各行各业的精英慕名而来,似乎昨天还在庆祝全员人数破百,一眨眼总人数已经破千。
公司如同狂奔的巨兽,吞噬新鲜血液,不断壮大,团队人员构成愈加复杂。路演PPT上,标榜的不再是“团队平均年龄26岁”,而是“世界级技术专家”。
同时,独角兽“暴饮暴食”的后果,便是排异出不适合自己体质的对象。一部分人因为工作强度过大或者心理落差迅速离开。
无暇亲自指点,我的零售试点项目被学长空降了三位刚入职的大哥。三人的上一份工作分别是老牌安防厂商销售、外企商业零售主管和知名战略公司咨询师。
“你跟他们开个kick-off会,像上次那样介绍一遍demo,听听他们的建议快速出一版MVP(最小化可实行产品),然后让销售拿出去试。”我早已习惯了学长的微信远程指挥。
“这三人跟我的工作关系是?”“他们是你的资源,你要学会利用。”
我邀请三位大哥,再次激动地演示了办公室趣味大数据行为分析。三人似乎已经知晓演示内容,没有太大反应。听我讲完,安防大哥用一副烟嗓开口:“很好,小姑娘,你刚刚演示的一个功能可以卖五万。这样子的feature给我来一打。”
“对,先快速进入市场。之后再搞成软硬一体机,往连锁店一路铺过去。”外企大哥插话。
“不如我share一下上周给学长做的分析吧,“咨询大哥讲话斯文,“零售这块主流市场接受的功能仍然是人流统计和远程巡店,但新产品的潜力巨大,我建议从这几个接受度高,盘子大的行业先切入……”
三位大哥把我晾在一边,自顾自讨论卖法,我插不上话,对着屏幕上的PPT出神。他们讲的都对,但我感受到了两个世界的对立。
“我和他们三位工作有困难,”当天晚上,我忍不住给学长发微信,“这些新来的人简直是想强奸产品。”
一天后,我收到学长的回复:“过去十年,业界孵化了无数AI产品,但真正影响到终端用户的产品屈指可数,有了商业化的基石,你才有资格仰望星空……另外,跟别人谈判不是零和一。而是0.3和0.7,0.4和0.6。”
当时,关于AI技术商业落地难的讨论沸沸扬扬。尽管有资本大力助推,很多人工智能公司被批评空有技术而没有应用场景,更不要说规模化的落地和商业盈利。
我可以不在乎关于创新者窘境的讨论,但我知道学长不得不在乎。好奇心是我们的起点,却不得不奔向商业化的终点。
我们所做的一切,不全为探索新世界。无处安放的技术,无法带来世俗意义,也违反了商业的本质。一切变得太快,公司早已脱胎换骨,跨入一个全新的阶段。
在这一年里,公司增加的新员工数量是过去五年的好几倍,给组织文化和管理带来巨大压力,公司还得保持原有的发展速度,难度好比给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跑车换胎。
为了管理数量猛增的员工,人力资源部加急撰写员工手册,制定内部流程规范,发布早晚出勤打卡、请假流程、出差报销标准等等。即便这样,公司还是在员工社保、薪资职级等事项上漏洞百出,被其他地方跳槽来的员工诟病。
当然,站在风口上,这些都不算大问题。独角兽一路横冲直撞,奔向岁末的千人年会。
2019年春节前,十多支队伍从北上杭和海外办事处分头出发,汇集于一个超大型五星级酒店。
这次年会被当作高规格展会对待:宴会厅内,两架无人机通过人脸识别欢迎员工入场,并实时统计在场人数,舞台大屏幕上由语音转文字产生字幕。为了增进员工互动,行政特意打散不同部门的人,拼成十人一桌的宴席。
我循着编号,落座在一桌陌生大哥大叔中间,像参加远方亲戚的婚礼。尚未破冰的十个人隔着圆台面大声喊话,询问对方来自什么部门、什么时候加入公司。
隔壁桌的外企零售大哥,热情地跟我打招呼:“高材生!科技公司就是不一样啊,年会都办了这么牛。”
“其实也就今年排场大一些,往年都是大家随便吃个饭。“
“哦是啊,你算公司里的老资历了,我刚来不太清楚情况,还得多向你虚心讨教。”
“哪里,您经验丰富,是我要向您学习工作方法才是。”
舞台镭射灯光开启,我扭头转向台上,高管们跳着开场集体热舞。接下来是各部门筹划的歌舞和小品表演、花重金制作的公司发展视频秀和必不可少的抽奖环节。
晚会结束的高潮,学长上台作总结发言:“在场的多数人可能不知道,我在去年年会立下了一个flag,就是今年还能叫得出公司所有人的名字,年中的时候看着还有希望,现在这个flag完全倒了。”台下一片笑声。
“我看到你们很高兴,团队每个人都是独特的,独特的背后是包容、开放……我们是一群脚踏实地、勇攀高峰的人,是一群质朴的理想主义者。” 
学长的声音被淹没在炽热的掌声中。蓄势多年,他终于乘风而起。尽管几十人的核心团队,在一年内被极速稀释,质朴的工程师文化也随之淡化,学长还是希望凝聚在场的所有人,往共同的方向进发。无论这些人带着什么目的加入,又是否听懂了自己的美好愿景。
我却怀念萌芽时的公司。那时候所有人,都像未成年的孩子,单纯清澈,眼睛里放着光。

又是一年开春,我已经习惯新老面孔的来来往往。
那些我以为要陪着公司上市的老员工,陆续从办公室消失,离职借口各式各样:出国念书、回老家结婚、全职带娃和更好的职业发展。
这些与其说是激发人离职的原因,不如说更像离职后的退路。我想,或许真正让人感到疏离的,是不再有志同道合的伙伴、融洽的氛围和归属感。
环顾四周,和我同时期入职的小伙伴所剩无几。公司的一切变得更加神秘。我再也没机会旁听领导层会议的争锋相对,只有通过学长发给全体员工的邮件,才能了解些许公司的现状,它不断开拓新业务版图,与垂直领域头部公司建立合作,获得一个又一个算法大赛全球冠军。

作者图 | 动员

一波波职业经理人、CXO、学术界明星陆续空降,公司的组织架构更频繁地调整,刚搭建好的横向职能模块,三个月后又改为纵向业务线。
每一封悄无声息的邮件都能激起一片窃窃私语:
“你知道那个外企的新高管带了一队下属来吗?他哪里懂创业公司的打法?凭什么拿的期权比老员工还多?”
“公司现在分成两派互斗,新来的leader只划地盘不做事,老员工基本都已被逼走,跟不对老板会死得很惨。”
“听说这次发年终奖前,绩效不达标的应届生都要被劝退。可是年初也没定过具体的绩效指标啊……”
这是公司成长和巨变的必经之路,我只想尽力做好自己的事。
可没多久,我负责的产品线又配备了两名技术出身转产品的大哥。这种配置在公司内俗称“铁三角”,只可惜我和两位大哥一点都不铁,一个人的活分为三份,决策也变为三人博弈,工作量有增无减。
我热爱产品,却算不上优秀的“经理”。当流程与配合比灵感更重要,日常工作变成按部就班完成项目上的需求对接,甚至还要和大哥们斗智斗勇时,我的心思便不在产品上。
每天等瀚鹏一起下楼吃饭,成了我上班唯一的期待。
但我忘了,我和他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。晚餐的短暂相聚,变得像完成任务,他手机的钉钉消息不断弹出,讲话也心不在焉。有时我们刚吃到一半,他就被一个电话叫上楼开会。
随着时间推移,瀚鹏更陷入了种我从未见过的状态:大白天一脚轻一脚重地飘荡在办公室,两眼无神,挂着两个黑眼圈。偶尔在走廊相遇,他顶着张毫无表情的脸,对我视而不见。
人类为了让机器更好地看、听、学,最后把自己活成了机器。我感到厌恶,忍不住问他:“你最近到底怎么了?”
“组里好几个不错的人都走了。队伍乱了,暂时得靠我一个人接锅。”
“你没跟他们聊聊,挽留挽留吗?”
“也许离开这里,对他们来说是更好的选择。”
我们沉默了几秒。“要不你去约学长时间,反馈一下问题?” 
“他整天在外面飞,我早就不直接跟他工作了。”
“那不说他们,你自己做的事还有意思么?”
瀚鹏默不作声,像台关了机的电脑。
“你有没有考虑过,抛开这里的问题,去申请念个博士?不一定要硬着头皮留在这里……”
“学术界也不一定能遇上对的课题,况且——”他的声音突然放低,“我离开这里的成本太高了,你知道我会少赚多少钱吗?”
这是我头一回对向来自信的瀚鹏失望,我反问这个二十出头就年薪百万的男生:“那你要怎么样才会满意?”
“我担心时间不够,担心我还来不及达到真正技术上的成就,就变得和那些新来的技术高管一样……你在乎我的成功吗?”
“成功,你如何定义真正的成功呢?”我有点歇斯底里,“从上学开始我就不停地追求它,一旦遇到失败,我就陷入焦虑,可是考不上好学校会怎样,找不到好工作会怎样,赚不到大钱又怎么样呢?我从来没在生活中感受过彻底自由的时候,直到第一眼看到你在846弹钢琴的样子……”
和瀚鹏对话后,我知道自己在这场创业革命里建立起的价值观全部崩塌,我不再相信透支个人的创业鸡血。
我开始故意避免与瀚鹏见面。尽管在办公室,隔着层层叠叠的显示器,我仍能感应到他就在几米开外,能清晰地分辨出他和同事讨论问题时的吐字声音、他的呼吸节奏,甚至他的味道。
为了得到喘息,我在上班时间越来越频繁地下楼。每逢月度部门动员大会,我总佯装生病请假,宁可在大堂里绕圈打发时间,走一圈要一百二十五步,花一分三十秒。
一旦离开办公室,我就能感到踏实不少。我喜欢远远观察在大堂排队把自己塞进电梯的人。所有等待上楼的人,都是同样的神情和站姿,区分他们的只有挂在脖子上不同颜色的工牌。
我独自散步的范围不断扩散。离写字楼一百多米的独立咖啡店,成了我的常驻点。咖啡店门面很小,只做外带。老板是个热情的胖大叔,和他混熟后,每次他都从柜台后推出一只小椅子,让我坐在街边把手冲咖啡喝完,我也顺便和他聊天。
一次,老板一边端着细嘴壶倒水,一边瞄着我脖子上的蓝色工牌,好奇地问:“我见过几个你们公司的年轻人,上班都很晚,十一二点才从我店门前走过,你们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?”
“我们?其实也和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差不多啊。”
 “不要骗我没文化,我知道你们公司的人都很能赚,你再帮我介绍点新同事来啊。哎你看,你同事来了。”老板凑过来,压低声音,“你这个同事只点最贵的豆子,有一次我给他推荐便宜点的,他还不高兴。”
我一转头,看到瀚鹏的脸,忍不住笑出来。他问:“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喝咖啡了?”
 “想喝什么,我来请吧。”我笑着说。
秋风拂过,阳光穿过飘摇的树叶,把斑驳投在柏油马路上。我和瀚鹏站在街边看着老板慢悠悠地烧水、磨豆、铺滤纸,一边天南海北和老板聊天。
 “如果时间能一直定格在这一刻就好了。”我心想。每个人为了得到一些东西,都不得不放弃另一些东西。

2019年的校招季,我被邀请回母校,作为公司代表参加招聘宣讲会。
回校的前几天,我接到了好几个猎头的电话,这让我回想起三年前找工作的自己,那时候就像无头苍蝇,处处碰壁。如今,我身体被贴满了讨喜的标签:AI独角兽员工、聪明好学、耐操,在人才市场上有竞争力,可我明明还是那个我。
踏入久违的校园,我站在学长三年前到过的同一个会议厅,仿佛穿越回旧时光,浑身颤栗。
整个会议厅洋溢着梦想的气息,几百号同学把阶梯座位挤得密密麻麻,迟来的只能坐在台阶上,或站在门外。大屏幕上,投影着精致的公司介绍PPT。
别人成了我,而我成了别人。我深呼吸了几下,走上演讲台,望着台下一张张年轻的面孔,我开始介绍:“这是一个AI无与伦比的时代,我们相信年轻人的独特和好奇心,这里提供的不仅是一份工作,而是改变人类的事业……”
宣讲结束后的圆桌互动环节,同学们如麻雀啄食般向我聚来。每个人先是激动地表达了自己对AI的热情,接着提出五花八门的问题:
“学姐,国内计算机视觉领域是不是已经碰到天花板了?你觉得未来哪个研究方向更有前景?”
“学姐,想问下公司加班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?我最近看到很多AI公司的负面新闻,对应届生培养投入不够、高层内斗之类,你怎么看?”
“学姐你眼光好准,刚毕业就放弃BAT,选择高风险的小公司,你判断一个创业团队的潜质看哪些方面?”
我给不出他们想要听到的答案。我只不过在一个恰好的时间点,跟着一个掀起革命的人,来到了风口。
年末,公司又融了一轮,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上市。
我下决心向学长道别。尽管公司不再是我认识之初的模样,他依旧是我最敬佩的人。
对于我的决意离开,学长没有反对什么,爽快地说:“记得找到你真正的passion(热情)。”这让我记起最初在小教室的那番谈话,一字一句仍清晰地回荡在耳边。
离开办公室的那个下午,瀚鹏坐到了落地玻璃窗旁,重新弹起了那架从创业园搬来的旧钢琴。

作者图 | 离开时的钢琴曲

我的视线从他的背影挪开,最后一次眺望27楼窗外的市景,回想起2016年夏天时,我沿着创业园背后小河走过的一个个静谧凉爽的夜,它们如此遥远。

*文中人物皆为化名。


陈 海 清

工程师里的艺术家。

每颗星星都有故事。

评 选 说 明


本届大赛获奖作品将由入围作品中产生。

入围作品发表后48小时的公号阅读数据,将占据复评评分权重的40%;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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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赛仍在进行当中,截稿至8月31日。

通过wadm

和技术天才一起创业的日子




极客青春(一)

我第一次见到学长,是在2016年春天的一场杰出校友论坛上。那天,我拿着大单反相机在演讲厅里忙碌。作为大学校刊的负责人,我带着几个同学,即将完成我们在毕业前的最后一篇报道。

演讲台上,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吸引着我的目光。他在一串衣着光鲜的青年企业家中显得格格不入:单薄的身板藏在宽大的黑T恤里,下身搭配着西裤、黑布鞋,一副厚镜片架在瘦削的脸颊上。
我在台下,心不在焉地听着他和同台嘉宾谈笑风生。
即将踏出校园,我还没找到工作。大学多年,我把私人时间全投入在校刊的创办上,本专业成绩平平,也从未在任何公司实习过。到了秋招,我唯一能写到简历上的,只有工科院校的“校刊主编”。
眼看周围的同学陆续拿到offer,我仍在公司之间奔波着面试,被各个大厂的HR拿着简历从头到脚打量,质问“未来的职业发展计划”。
“您作为国内云架构开发第一人,已经是技术圈里的传奇人物、事业成功,为什么要冒风险出来自己创业呢?”主持的学生会长问那个黑衣学长。
“当时我问CEO:‘做人工智能这个领域,一定能成,你信我吗?’他迟疑了。我就决定这件事得自己出来做。你不相信一件事的话是做不成的。”
“那为什么选AI这样冷门的领域,还是做门槛高的企业级应用?”
“我们从第一天,就做好沉下心长跑的准备。十年不行,就二十年。我相信我们将迎来AI无与伦比的时代。”
论坛在夜色中落下帷幕。场下一阵骚动,同学们纷纷上前把嘉宾们团团围住。我艰难地穿过人群,往大门口挪。
刚走出演讲厅,身后追出来一个人,用沙哑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。我转身一看,竟然是刚才台上的黑衣学长。
“刚刚你们学生会长告诉我,校刊的主编就是你,原来你还兼任摄影。”学长笑着说,“我看过几期你写的报道和设计的封面,很有意思,一直想找机会认识你。”
“都是不务正业,毕业了就不是主编了。”我努力避开对方的目光。
“毕业后打算去哪儿?”
“……还没着落。”
“现在有时间聊聊吗?”
我环望了一下空荡荡的走廊,把学长领到演讲厅隔壁的一间小教室。我们在一张课桌的前后排坐下,学长侧着身子,翘起二郎腿。
“时间有限,我不拐弯抹角了。我的公司最近招了些非常优秀的同学,计算机专业的,又都是学生会干部。”学长直勾勾盯着我,“但这样的人,学校一年可以出几十个,像你工科背景,又在文学艺术上有灵气,整所学校都没几个。”
教室里安静极了,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喧闹。
 “年轻人刚工作几年做的事非常关键。你如果去大公司做颗螺丝钉,真的很可惜……我希望你加入我们,做最棒的产品经理。”
“我对人工智能一窍不通。”我老实说。
“不懂不要紧,不懂可以学,关键在于你是不是相信自己。我刚创业时,连我自己的老板都没信心这事能成,更没有一个投资人愿意投AI。但我还是坚持着走到了今天。现在我把这个机会放在你面前。这个世界上最难得的就是机会。”
我被说动了。像许多创业者一样,他的笃定不容拒绝。 
到2016年的夏天,我加入了学长名不见经传的创业公司,开始人生第一份工作。

创始团队是清一色的研发人员,用四年时间,发展到了几十人的规模。公司储备多年的核心技术——人脸识别算法,最近在商业上刚打开政府安防项目的口子。
上班第一天,我特意穿了一身小西装,起了个大早去公司报到。
公司位于一个开放式创业园区,一圈方方正正的深灰色大楼,围住中庭的一大片绿化。回字形走廊两侧都是办公区,随着人员扩张,公司陆续租下了几片不连续的办公区域。

作者图 | 创业园内景

846作为前台接待和大会议室,有百来平方,一边是厨房,堆着三个巨大的电饭锅,边上紧贴着一个大冰箱。另一边被一张大会议桌挤满,桌上一部投影仪,围着一圈折叠塑料椅和几张白板。十几个摄像头从屋顶垂落,高低错落,齐刷刷对准房间入口处的走廊。
HR又带我经过了研发人员办公区803,这里是另一幅景象,房间里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办公桌,摆满了横七竖八的显示屏、机箱,堆着各种杂物和生活用品。奇怪的是,里面只有几个员工,正喝水、吃早点,趴桌子睡觉。这让我对公司的状态产生了些许疑惑。
我被安排在827 的一个工位。整个上午,我都在处理入职相关事宜。期间,我上了趟厕所。在厕所门口,我撞上一群大学生模样的男生,他们穿着短裤T恤,脚上圾着拖鞋,睡眼惺忪,手里拿着牙刷和杯子。我们不约而同地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彼此。
临近中午,我问坐斜对面的一个姐姐,能不能带我去吃午餐。“我们偶尔下楼,中午公司提供盒饭,晚上也有。”姐姐说。
果然,到了饭点,公司阿姨推着板车出现在走廊上,蓝色的塑料箱里装满了外送盒饭。“846还有其他选择,不知你喜不喜欢,跟我来。”姐姐神秘地对我笑笑。
我跟着她走,一进走廊,就感到了846的热闹,还有一股刺鼻的气味。往房间里望去,三个电饭锅蒸腾着白烟,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。像在食堂打饭,公司阿姨从锅里捞食物,分给手里拿着塑料碗的男生们。
“我司阿姨做的螺蛳粉,比外卖好吃多了。”这位姐姐先我一步挤入人堆。
房间内的味道让我有些反胃,却有种诡异的魔力,吸引我踏入其中。大会议桌上,摩肩擦踵围成一圈的男生,一边稀里哗啦嗦粉,一边高声交谈,各种技术词汇混合着刺激的气味。其中有几张脸似曾相识,就是刚刚在厕所门口偶遇的男生。
人声鼎沸下,细细分辨还有精巧的音乐声。房间一角,放着台白色的电子钢琴,一个穿着袜子和凉拖鞋、T恤上满身是洞的男生斜着身子坐在琴凳上,摇头晃脑,指尖传出了肖邦的《革命》。螺蛳粉浓郁的气味混合算法模型加速的对话,充盈着整个空间,这个人却完全置身事外,沉浸在自己的世界。
人堆里,学长和一群嗦粉小伙谈笑风生。
“来啦?”学长抬头瞧见了我,笑盈盈的,“下午正好有个会,你有空来听听。”
“好的,几点钟,在哪?”
“就这儿,”学长用指关节扣了扣摆满螺蛳粉的方桌,“等会微信你。”
我还是去取了一份盒饭,回工位上吃。午餐后不久,我捧着笔记本回到846,刚才人满为患的会议桌,已收拾得干干净净。会议桌上坐着螺蛳粉姐姐和六七个男生,其中一个男生,一边低头玩手机一边吃着奇多,他就是刚刚的拖鞋钢琴家。
“这位是大平台工程师,瀚鹏,旁边是他组里的同学,都是你学弟,”学长从大冰箱门后探出头,手里拿着一罐冰可乐,“那位是大平台产品经理朱昀,牛津博士毕业回来的。大平台搭建的第一天,他俩就在了,对系统很熟悉。”
紧接着,学长转身对大家高兴地宣布:“这是我们公司第二位产品经理。”
钢琴家瀚鹏的眼睛仍盯着手机,没抬头看我。博士姐姐朱昀礼貌地对我点了个头。我尴尬得不知该往哪看。
学长依旧满脸笑嘻嘻,说:“你旁听一下,也帮我们记一下会议纪要。市局项目现在是个什么情况?问题在哪儿?”
瀚鹏终于放下手机,嘴里还嚼着玉米条。“组合拳太多,来不及做。多算法平台、网关、GPU加速……”朱昀姐快速地说。
完了,我心想,没句人话。上班第一天,我仿佛又穿越回课堂,全神贯注地按原话一字一句速记,等回过神来,猛然发现天已经黑了。
如果说整个团队是部高速运转的机器,那夜幕降临后,则是处理器运转到发烫,风扇开始隆隆作响的时刻。
白日的喧闹退散,吊儿郎当的程序员瞬间变身,每个人都一言不发,被面前的显示屏牢牢吸住,把手下的键盘敲得啪啪作响。一行行代码,镶嵌在黑底的屏幕上,如同银河中的星星。
我无事可干,悄悄地拿起包回家。离开公司前,我又远眺到846瀚鹏弹琴的背影,琴声回荡在走廊上。那一刻我竟心生嫉妒,这个学长的得意门生,已经把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融为一体。

公司的工程师,流行用“一页纸”的思维方法。
任何难题,一页纸的面积就能总结解决方案。架构设计一页纸,代码复查一页纸,搬家一页纸,甚至恋爱也用一页纸。
加入一个以技术起家的团队,每天我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类人。一天,我替临时出差的朱昀姐,去开项目的需求对齐会。会前,她发给了我需要和工程师对接的内容,瞄了一眼,看上去很简单,我直接去开会了。
过了约定的开会时间五分钟,三个穿拖鞋的男生才慢悠悠走进来。我隔着桌面,和三对藏在厚玻璃镜片后的眼睛对视。
我还没自我介绍,其中一个小个子就面无表情地发问:“朱总不来?”
我愣了一下:“她出差了,我替她确认一下算法模型性能指标和排期。”
小个子皱了皱眉头,没出声。接着,我对着投影在墙上的文档,简述了一遍项目需求,然后逐一提问:“我想确认一下硬件配置,上哪一套模型。”小个子立马打断我:“需求的场景是什么?”
我翻回文档开头,努力用没有歧义的词汇,重新组织了一遍刚才的叙述。
整个会议室只听得见我干巴巴的声音。没念几句,小个子又打断我:“我问的是每个具体的使用场景对应准确率、召回率,还有你们对实时性能的要求。”
我才意识到,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讨论。“你回去跟朱总对清楚项目需求再来问数据指标吧,否则我们没法谈。”小个子显然没耐心跟我讲解什么叫召回率。他面无表情地起身出门,边上俩人见状也跟着他走出了会议室。
我对自己刚才的紧张恼羞成怒,也总算松了一口气。人生第一回,我感到自己丧失了最基础的表达能力。对方不需要任何对话的附带价值。他只期望得到明确的输入,能让自己回复一个精准的输出。
为了让我尽快熟悉公司,学长转发给我过去几个月工程组的周报,我意外发现,这群对外讲话毫不留情面的人,在内部交流时表现出了惊人的谦逊:
“本周自评:30分。来公司的第一天,我就把‘比较弱’写在脸上了。入职三个月,与周围同学比,仍旧是起点低、底子差。” 
“本周对团队的输出为负。我必须把自己打碎重新来,用高标准对待自己。” 
他们中的大多数,都是学长从计算机竞赛班里挑来的,能力超群,周报里体现的自卑,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。直到我第一次参加工程动员大会,才理解同事们的压力从何而来。
那天,我在地铁上,还差一站就要到家,突然收到学长短信:“今晚10点工程组动员大会,务必出席。”我一边在心里暗骂,一边跳上反方向的列车回公司。
黑夜中的830,被日光灯照得惨白,我感觉自己跑进了手术室。一群男生本来在小声议论,学长一出现,房间里瞬间陷入死寂。
 “上周日没有一个人来上班,”学长一改往日的笑盈盈,目光往所有人身上扫射一遍,“你们一个个说,上周日都在忙些什么。”
这个人说家里有事,那个人讲去了医院看病,越是排在后面的人,越是支支吾吾。
 “你们去隔壁请一个前场的项目经理过来,随便谁。”学长话锋一转。没过几分钟,一个小姑娘风风火火跑了进来。
“告诉他们你上次放假是什么时候。”
“最近一个多月,都是连续加班。到了安防项目的交付高峰期,又是毕业季,实习生人手不够……大单子满天飞,售前的人都在通宵。”
“很好,谢谢,你回去吧。”项目经理离场后,学长继续刚才的话题。
“创业是很没人性的。商业竞争非常险恶,现在公司有一百号人。你们每个人的能力,就是公司的百分之一。想象一下,等到公司到一千人的时候,你还能担当起这百分之一吗?你们对自己的要求,就是尽可能跟上公司发展的速度。”
学长越说越兴奋:“什么是创业?创业就是在极端的不确定性中追求超高速的发展……没有那么多理由,你不得不抛弃私人生活。”
动员大会成了我入职后第一个通宵达旦的夜晚。我眼睁睁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过了午夜十二点、一点,脑子里一团浆糊,学长的眼睛还放着异于常人的光芒。

作者图 | 凌晨的创业园

总算,会议在凌晨两点多告一段落。学长留下了算法组的小组长,放走了剩下的人。我像一朵云一样飘出会议室。

“这么晚了,我送你回家吧。”我大吃一惊,转头一看竟然是瀚鹏。
“啊,不用麻烦了。”我条件反射般地,想到上次和算法工程师对峙的尴尬。
“深更半夜,一个人不安全。我没什么事,陪你回去。”
我浑浑噩噩地跟着瀚鹏下楼,被带到了地下车库,他径直走向一辆银灰色的特斯拉。坐进车里,我顿时清醒不少。
脑袋疼,我想不出该说什么,瀚鹏也没说话,只听得见他有点沉重的呼吸。直到我们上了高架,他才不经意地开口:“上周六公司请艾伦教授来的talk你听了吗?”公司每个月都会请人工智能领域专家来给大家分享。
“去了,但只听了开头,后半场讲自然语言处理,太专业,我就悄悄跑了。话说,你自己感兴趣的方向是什么?”我努力让对话继续。
“我觉得依托语言的信息交换,效率非常低,我未来想做的,是开发一种脑机接口,让人与人之间的沟通,像人与计算机一样简单高效。”
“你难道不觉得,各种形式的语言表达,就是很美妙的创造吗?”
瀚鹏没接话,我转移话题:“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学长的?”
 “三年前。我刚大二,一到假期就跑学长那儿玩。当时我们租了学校旁便的居民楼,两室一厅,我们五六个人就整天住在里面捣鼓。”
“你能安心做自己感兴趣的事,很让人羡慕。” 
“哈哈哈。”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笑。“只是外面看上去罢了,大多数时候我们也是在做机械化的工作。”
特斯拉在沉睡的高架上飞驰,没多久我就到了家门口。瀚鹏跟我道了晚安,又脚踩油门开车回了公司。
凌晨三点多,我总算在床上躺下。第二天刚到公司,我就碰到了朱昀姐和学长。学长看见我,扭头笑笑,指着我对朱昀姐说:“正好,把她带上。”
“身份证带了吗?”我被问了这么一句,就跟着朱昀姐出差了,此行是回访市局公安客户。
 “朱昀姐,你在牛津念博士,当时有想过继续做科研吗?”在车上,我好奇地问她。
 “说实话,我还是挺擅长做科研的,”朱昀姐说,“可直到顺利毕了业,都没找到什么自己特别感兴趣的研究方向,可能擅长和有热情还是两回事,你有没有想过未来的职业规划?”
“没有,我哪像学长那样,一毕业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……”
“前段时间我也很焦虑,这里的人都太拼命了。我想我早晚会离开这里的……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,人要会享受生活。”
我不知该怎么接话,说起和算法工程师开会碰了一鼻子灰的事。
朱昀姐笑了:“都怪我那天走了太急,来不及跟你详细解释,哎那帮子人,不讲人话,你看到他们也不用太温和……哎呀快到了,准备下车。”
一踏出高铁车厢,朱昀姐又变回了办公室里雷厉风行的朱总。
驻扎在当地的销售大哥刘洋,在火车站出口等着接我俩。一看到朱总,他那张焦急的脸一下子舒展开:“辛苦两位啦!早饭还没来得及吃吧,给你们买了星巴克,来,赶紧跟我上车。”
在去市局的路上,我和大哥闲聊,才知道他只比我大一届,看上去像三十多。
“我司锻炼人啊,”他笑着说,“本来想找个安安心心坐办公室的工作,哪晓得现在三天两头跑公安局。”
不一会,就到了市局门口。刘洋带我们进岗亭扫身份证、登记,径直往一幢楼里走,一通七拐八弯,直上科信办公室。
“庄处!今天我把公司两位产品专家带来了。”
我惊讶地望向刘洋,一时语塞。“庄处您好,我们是负责大平台系统的产品经理,”朱总开口,“这位是新加入的同事。”
“两位先请去隔壁会议室坐下,我叫人把相关同事叫来。”公安领导庄处严肃又不失热情。我们在一张会议长桌上坐下。等人到齐后,朱总打开投影,老练开讲,跟火车上的她判若两人。
“我们这趟来,是想问下您和同事,对新新本的系统感觉怎么样,也想听听您对下一步系统建设的期望……”
“是啊庄处,”刘洋插进来,“我们公司领导很看重市局的项目建设,把大后方的主力队员都派来了……”
朱总和刘洋一唱一和,客户访谈顺利进行。一上午在高强度的交流中飞速度过。离开市局前,庄处又帮我们打电话联系了几个分局和派出所:“可以顺便去基层一线了解下。”
时间紧迫。我们在市局对面的小店吃了一碗面,又打车上路。

作者图 | 出差

派出所的民警大哥一看到我们,就开始提各种需求:“你们这一版的搜索很难用啊。”
我请民警大哥讲解一遍日常的工作流程。他快速点着鼠标,把憋了几个月的意见一股脑倒出来,从前端配色、功能设计,到后台数据调用点评得眉飞色舞。我一边“刷刷”地在本子上写笔记,一边用手机对着电脑屏幕拍个不停。
忙到晚上,我们才回到酒店休息。

我入职后才知道,这家公司根本没有产品部门。可我的名片上,却写着“产品经理”四个大字。
学长接连几个月在各个高校搜刮,火速凑出了可以称为“产品部”的一队人马。其中一大半还都是学生会干部,在部门成立的会议上,学长用八个字开场:“兵强马壮,一穷二白。”
“公司正在经历从技术往业务上转型的关键期。你们非常重要。”在学长的激励下,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间扔掉了学生的标签,身处在同一起跑线的群体当中,比较便变得不可避免。
同龄人带来的压力,转化为学习进步的动力,我更加努力地熟悉业务:现学写标书和解决方案,并根据售前大哥的指导,埋入各种限制竞争对手的词句;在创业园门口接各路投资人和政府领导上楼,悄悄微信通知学长换衬衫准备登场。
有时,我还得替学长讲解路演PPT,“团队平均年龄26岁”这类能让听众记忆深刻的卖点,被我背得滚瓜烂熟。一次,我还临时接下HR的活,电话面试了几位工作近二十年的产品候选人。

作者图 | 熬夜到天亮,在公司睡觉

一切都在学长的计划中。可这个创业公司的弱势也在慢慢暴露。
这是一个学校和职场间的真空地带。没有层级,没有明确的工作边界,没有标准流程。“业务团队扩容”成了那段时间让学长最犯难的事。
一次月度管理层会议上,公司为数不多的几位叔叔围成一桌,我负责写会议纪要。学长在会议室里来回踱步:“大家连最基本的邮件都写不来,发出来的东西都像鸡毛信一样,你们说说看,该怎么教这群孩子写邮件呢?”
“这个事情不是上一小时课突击出来的,”分管售前的叔叔笑了,“你进公司第一天,周围所有人发来的邮件都很专业,全在教你怎么写,时间长了自然就会了。”
“外面项目成倍地涨,但是里面根本跟不上。”学长埋怨。
“以前在上万人的大公司,每年也才招小几百个校招生。这里就我们十几号老人,得带百来个新人,我现在做自己的事情都不及,根本没有时间分别人。”另一个管技术的大哥也很委屈,“前几天一不当心把个姑娘说哭了,只好花一下午开导。”
写好邮件,只是同事们待学的职场基本功之一,大家不太职业的表现还有:毫无时间观念的拖沓会议;清晨从办公室地上起身的油头垢面;深更半夜的争执、摔门和哭喊。
连一向冷静的朱昀姐,都出现了发飙时刻。新来的项目经理们,问她同样的问题,犯同样的错误,把她折磨得忍无可忍。最终,第N个来“请教”的同学被不耐烦地打发,回头就把朱昀姐投诉了。
公司发展进程中,组织架构不断调整,也像一场大型群体实验。各种专业的毕业生,被关到同一个笼子里,没有规章制度,任凭其碰撞发展。于是,部门之间配合难,但有些事情的发展却惊人的快。
相似的年龄背景和紧密的相处时间,提供了最完美的爱情温床。到了午休时间,走廊上便出现一个个等待的身影,园区里,也经常出现一同散步的男女。
在创业的漫漫长夜中,这些细节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八卦。消息灵敏的人,能对全公司的搭配如数家珍,一旦有谁发现了更新的搭配,更是一顿饭都聊不完的瓜。
我没想过,瀚鹏会约我出去吃晚餐。
看到消息,我又惊又喜。在周六晚上五点半,我俩一前一后悄悄溜下楼,约在地下停车场碰面,前往公司十公里外的市中心法餐店。
我和瀚鹏,一对刚从软件工厂逃出来的民工,落座在了一群妆容精致和商务打扮的男女中。侍者主动递上菜单,给我们推荐今日特色主菜。他的目光定格在瀚鹏身上,难掩脸上的疑惑和鄙夷。
瀚鹏穿了一件条纹衬衫,斜倚在沙发上:“你来点吧,我随便。”
“我一直很好奇,”合上菜单后我问他,“知道你们热爱技术,但一直这么高强度地绷着,你有想过一觉睡醒,就不再工作吗?”
“有。其实我离家出走过一次。”
“离家出走?”
“我刚正式加入的那段时间,压力很大。当时手里又有好几个offer,我一气之下就跑去谷歌。不过去了小半年就回来了。大家都很包容,欢迎我回家。”
“谷歌不好吗?”
“很好,好到你只要做一颗螺丝钉就行了,不像这边人少,事多,变数大,我们的技术发展很快,很多事情客户在第一天,都想不到自己有这样的需求,这种挑战比拧螺丝有意思多了,更何况有一群人陪你共进退。”
这是我第一回听瀚鹏侃侃而谈。他讲话的语气和用词,让我恍惚觉得对面坐的人是年少时的学长。
我有些入迷,忍不住偷偷在谈话中测试彼此的默契,有些我以为他感兴趣的话题,却得不到积极的反馈;有些不经意的句子,又能激起他面部表情的明显变化。
整整三小时,我们聊公司的历史和八卦,听他讲人工智能产业的方方面面。对于我的过去,他并没有过问太多,让我有些羞愧,大概是自己会错意了,也许瀚鹏只觉得我是个特别的朋友。
结束了还算愉快的晚餐,他像上次那样送我回家。我跟他道别后下车,刚要合上车门,他突然一反常态喊了我的名字。
“怎么了?”
黑暗中,我触及到一双混杂着温柔和些许焦虑的目光。
“可以做你男朋友吗?”

*文中人物皆为化名。

—— 未完,明日继续更新


陈 海 清

工程师里的艺术家。

每颗星星都有故事。

评 选 说 明


本届大赛获奖作品将由入围作品中产生。

入围作品发表后48小时的公号阅读数据,将占据复评评分权重的40%;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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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赛仍在进行当中,截稿至8月31日。

通过wadm

宠物店主知道都市年轻人的所有秘密


年轻人在大都市中打拼,一不小心就会掉进穷困、孤单的陷阱。乖巧可爱的猫猫狗狗,成了越来越多人的情感支点。

宠物店老板刘彬每天会接到不同的订单,见惯了主人和宠物的爱、痛与羁绊。他像是城市年轻人生活的树洞,“聆听”着这些年轻人的秘密。

故事时间:2018-2020年
故事地点:北京

刘彬今年28岁,习惯了凌晨接听陌生电话。

“我感觉好孤独啊。”
是个年轻女生的声音。刘彬还没组织好语言,女生继续说:“我想有只猫。”
“寻找陪伴”,是刘彬成为宠物店老板2年来,听过无数买猫理由中最典型的一个。打电话的女生,就住在宠物店附近,当天她来到店里,快速选中了一只有古铜色眼睛的蓝猫。付完全款1500元,女生轻抚着猫头说:“儿子,妈妈这就带你回家。”

2018年,刘彬和哥们一起,在北京顺义后沙峪盘下了这家两层的小店面,取名“猫掌柜”。
一进门,左侧长5米、高2米的猫柜里,十来只猫窜上爬下;右侧是摆满宠物商品的四层货架。

图 | “猫掌柜”店内

后沙峪被称作北京的“睡城”,这片新开发的区域,配套生活设施还不完善,入住了不少和刘彬一样,看中此处低廉房租的年轻北漂。白天,他们赶往市中心上班;夜晚,返回后沙峪生活。
在空荡简陋的房间里,人的情感无处安放,那些感到孤单的年轻人,是刘彬的主要客户。
需求简单、不需要出门遛的猫,无缝衔接了北漂们的“睡城”生活。但与它们相处,并不比跟人相处更轻松。
刘彬记得,有次店里来了对原本在街上散步的情侣,他们看到招牌后,一时兴起就进店了。
女生一眼看上猫柜里那只黑白相间的“美短”,刘彬要价1500。男生想讨对象欢心,当场买下。
但第二天他们就后悔了。
“它太吵了,我们不想养了,能退钱吗?”他对刘彬抱怨。被拒绝后,他们又试了一晚,直到第三天彻底崩溃:“你把猫带走吧,钱我们也不要了。”
刘彬只好把猫接回来,退了一半钱。
毕竟买猫容易养猫难,再省事儿的宠物也得花点时间照顾。
“为什么猫总追着我尿?”有个姑娘在微信上跟刘彬诉苦,她的猫先是尿了床,紧接着又跳到脏衣篓里,尿了她的裤子。“我都有好好喂它吃饭啊!”姑娘很委屈。
刘彬只能做排除法,一一问了饭盆和猫砂盆的距离、猫是否处于发情期等等,最终得出结论:这个姑娘铲屎不勤,猫砂盆里有异味,而猫爱干净,自然不愿去盆里上厕所。
喂食、铲屎……看似养猫最基本的操作,要想持之以恒地完成,对上班族来说并不轻松。不少人遇上出差、工作地点调动时,都来找刘彬,把猫寄养在店里。最多的时候,刘彬同时照看过18只猫,有只猫甚至寄养了半年。虽然寄养一天80元的费用并不便宜,可主人们只能如此。

图 | 刘彬为洗澡的猫,购置了戴森吹风机

曾有位顾客要长期出差,就把他的短毛猫丢给了刘彬,走时也没像其他顾客那样,要求刘彬每天反馈小视频。这只短毛猫在店里呆了半个月后,仿佛被主人遗忘了。
直到一天下午,刘彬正在店里拖地,突然电话响了,是短毛猫的主人:“你店里WiFi断了。”刘彬觉得莫名其妙,对方接着说:“我看不着猫了。”
刘彬望向左上角的监控,瞬间理解了对方的意思。店里安装了共享的宠物摄像头,只要联网,店里的画面,会实时出现在另一端顾客的手机上。
当WiFi出现问题,画面自然就断了,心急的顾客马上联系刘彬。原来,他一直通过手机,关注着自家猫的寄养生活。

店铺位置偏僻,加上周围的上班族早出晚归,除了周末,刘彬的店人流量很小。为弥补线下经营冷清的情况,他决定尝试线上。

图 | 货架上的部分商品

2018年8月,刘彬陆续把猫粮、猫砂、玩具等700多件商品,搬到了外卖平台上,希望能接触到周围10公里甚至更远的顾客。
开展外卖业务不久,刘彬就发现,晚上7点到9点是外卖单最集中的时间,上班族下班后,开始为宠物的生活添砖加瓦。宠物为都市的孤独灵魂带来被需要的情感羁绊,也让他们学会付出与照顾。
爱猫就给它最好的一切,是很多主人的执念。刘彬认识的一个顾客,养了5只猫,每次都买他店里最贵的猫粮,一袋1.5KG,价格近千,“相当于宠物界的劳斯莱斯”。
这还不是最贵的商品,刘彬进过1500元的猫用沐浴液。它被一对飞行员夫妇买下了。刘彬了解到,受大环境影响,那对夫妇的工资缩水一半,自己勒紧裤腰带过日子,但给猫花的钱一分不少,在他们看来,“买买买”是爱意最直接的表达。
有这样想法的不止是这对夫妇。前阵子有外卖平台发布的数据显示,外卖宠物用品的订单中,猫用品的销量最高,顾客们给猫下的单是狗的6倍。
也有顾客对线上购物不太放心,坚持要先到实体店里亲自看看。刘彬记得有位女生经常来店里,认真看猫粮的配方。她担心网络上的东西造假,对宠物不利。看完感到放心,她再拿出手机,在刘彬店里下外卖订单,回家收货。
刘彬接过最晚的一单“外卖”,发生在凌晨三点半,顾客只买了个中号的伊丽莎白圈。刚做完手术或生病的宠物,要戴这个防止抓咬的保护脖套。时间太晚,刘彬推测没有骑手接单,决定和顾客沟通次日早晨配送。

图 | 部分外卖商品

对方立即接听了电话。“我的猫刚做完绝育,一直想舔伤口。原来的圈太小了,拦不住它,我得用手挡着。”年轻女生急促地说。猫如果舔到伤口,容易引发感染。女生控制着它的猫,一夜没有合眼,疯狂刷手机,直到通过外卖找到了刘彬店里的商品。
没有圈,女生可能得熬夜到天亮。刘彬穿好衣服,快速从家跑到店里,打包好伊丽莎白圈,为了赶时效,他自己送。
刘彬懂得“毛孩子生病”时主人的心情。宠物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,主人只能用加倍的心思,弥补沟通的隔阂。
从事这行后,他和很多顾客都成了朋友,他们常给刘彬分享宠物的可爱瞬间。但有次,一位刚养猫的女生给他发来的,却不是“晒娃照”。“你帮我看看,它怎么了?”女生问。
刘彬看到猫的手秃了一小块。原来女生今天敏感地察觉到猫不对劲,赶紧检查了一遍猫的身体,就发现这块毛秃了。
刘彬判断猫得了轻微的猫藓,这个病有传染人的几率,他告诉女生,猫需要马上隔离。隔离用的笼子长一米,刘彬将笼子放在自家车的后备箱,带上药,送到了女生家。
这位貌似大大咧咧的女生对猫非常上心,每天按时给猫抹三次药、补充营养,消毒。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后,猫的病治愈了。

猫藓,只是宠物的小毛病。当大病降临,主人面临的是沉重的情感负担和金钱账单。
刘彬认识一只黑色英短,它的左眼做过角膜手术,眼球有大面积的白色,像钙化一样。三年里,为了治疗它,英短的主人前后花了近10万。她不惜一切代价,只希望宠物能健康活下去。
还有一只英短蓝猫的病情,让刘彬猝不及防。刚寄养的两天,它不吃不喝,刘彬没太在意,换了新环境后,猫都需要一点时间适应。可到了第三天,这只蓝猫仍然没有食欲,体重迅速下降,这拉响了刘彬心里的警报。
他马上联系蓝猫的主人,建议送猫到医院检查。主人接走了猫,不到两天,就声音哽咽地给刘彬打电话:“我的猫去世了……”刘彬猜测,让蓝猫猝死的病是猫瘟,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这个男生。
宠物的寿命比人短,主人与宠物的关系注定是场存在倒计时的陪伴。有时候,分离还会提前降临。
和宠物的永别,像发生在心灵的地震。主人送蓝猫火化后,为它办了葬礼,从此再也没养过猫。
相比宠物的死亡,走失这种分离方式,更让主人难以释怀。刘彬在上班途中,经常看见“寻宠启事”,有人甚至愿意支付几万人民币,答谢找回宠物的人。他没想到,自己也会有发“寻猫启事”的一天。

图 | 该启事中,丢失宠物的主人愿意支付2万元作为答谢

那晚,由于店员的失误,一只来洗澡的英短跑出店外,没了踪影。英短的主人是位单身的80后女生,猫是她在北京唯一的家人。刘彬非常惭愧,往周边各个小区贴传单,在社交平台上发布寻猫信息,尽己所能帮她找猫。
白天,女生守在店里等消息。她一个人坐在角落,饭也不怎么吃,默默掉眼泪。到了晚上,进入猫的活跃期,刘彬就陪着她,一个小区接着一个小区找,边找边喊猫的名字。有天凌晨四点,刘彬接到电话,对方说好像见过猫,他立刻穿上衣服出门,可惜还是没找到。
女生还花了8000元,求助“寻猫队”,在宠物店附近布置了十几个放有食物的电子笼,如果猫进到笼子里,它会发出信号。

图 | 刘彬发布的寻猫启事

七天七夜之后,没有结果,他们不得不放弃。女生没再多说什么,刘彬以为她会慢慢放下。直到一个月后,他发现自己错了,女生新买了只猫,和走失的那只一模一样。
“毛孩子们”帮人填满了繁忙都市生活的间隙,直到最后的别离到来。
猫来猫往,刘彬日复一日地守在店里。8月12日,北京天气预报发布暴雨橙色预警,合伙人让刘彬把宠物店关了,回家防灾。刘彬想了想,还是决定留下,“万一有人着急给宠物下单呢?”
很多人说,人陪猫几年,猫等人一生。为房子、车子、票子奔忙的城市年轻人们,在跟宠物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,都不愿浪费在等待上。
刘彬也不敢耽搁,每当“您有新的美团外卖订单”这句提示音响起,他总是立刻打包商品,希望它们能通过骑手尽快送达。
因为每一个订单背后,都藏着主人与宠物的深深羁绊。

– END –

撰文 | 张舒婷
编辑 | 左荏

通过wadm

一个女脱口秀演员的段子人生




作为过载俱乐部唯一一位女脱口秀演员,张薄汁上台只需要自我介绍一句“大家好我是张薄汁”,就能收获令其他演员羡慕的舞台炸裂效果。
《喜剧之王》里,张柏芝的脸巴掌般大小,身材曼妙,回眸一笑倾倒无数观众。而张薄汁短发,圆脸,体宽是普通女孩的两倍,一站上舞台就习惯来回走动,某种程度上,也算是在撼动地板和观众。
这是2019年中旬,过载俱乐部举办的这场演出的主咖是梁海源,他是几家脱口秀综艺的常驻嘉宾。张薄汁就是高中看了梁海源在《今晚80后》的表演才了解脱口秀。出于对偶像的敬意,张薄汁一上台就怼跑了观众。
第一排有个干瘦男观众一直在看手机,张薄汁上前,手指几乎戳到他脸上,问:“你在看什么?”男观众:“看手机啊。”
张薄汁抬高音量,声如洪钟:“看演出就好好看演出,玩什么手机。”观众“切”了一声,站起来转身走了。张薄汁冲着后台说:“现在请切断现场wifi。”
俱乐部商演第一次有观众被演员怼跑,我们台下等着的几个演员都很慌,张薄汁倒很淡定,一把扯过话筒线,继续开麦:“在座有四川大学的吗?我当年特别想考四川大学,后来经过高三一年的不懈努力,高考考了三百多分,去了西南皇家体育学院,也就是成都体院。”
她接着讲起自己为什么来成都。张薄汁在桂林长大,高考填志愿的最后一天,整个家族纷纷来劝:“就在桂林上大学,以后早点成家,也好照顾你妈。女娃娃去那么远做什么?”她的目光逐一扫过亲人:“就是为了避开你们呀。”
来成都还有一个原因,她妈说起过,当年离婚之后,她爸曾来成都住过一段时间。
“我来自一个单亲家庭,我爸当年跟我妈离婚,是因为我是女的。后来他就来了成都。你们都知道的,成都男生跟男生这个情况。我很怀疑啊,他离婚不是因为我是女的,是因为我妈是女的。”
她随手指着第一排的一位观众,问:“你有爸爸吗?”
观众回答“有”,张薄汁收回话筒:“我没有爸爸。”
讲完这句话,全场陷入意味复杂的沉默中。张薄汁笑了:“这又不是你们的错。罪魁祸首是我妈。我爸说,这小东西下面没东西,就不能继承我的遗产。所以他就和我妈分手了。”

图 | 张薄汁在舞台上

2017年底第一次参加脱口秀活动之前,张薄汁已经连续二十天没有出过家门。彼时她大学毕业小半年,日夜颠倒地忙着公司的一个马拉松项目,作息紊乱;加上考研失利,未来不定,她开始彻夜失眠,常常睁着眼睛挨到凌晨。“最恐怖的是声音,”张薄汁说,“早上五点多的时候外面的鸟开始叫,你知道这一晚又白躺了。”
失眠持续了近两个月,最严重时,她感到左手手臂被匕首划过般的痛感。她沿着疼痛的大致脉络,在手臂上纹了一条从桂林到成都的铁路线,从此每次抽血的时候都叮嘱护士:“扎成都这,这位置好抽。”
张薄汁去看心理医生,被诊断为轻度抑郁。起初,她抗拒看医生,小时候生病会被妈妈骂。她一直记得妈妈帮她测体温时,看向体温计的厌恶表情,好像水银滴进了眼睛。
医生开了药,她没吃,怕有激素会长胖。抑郁发作的时候,她丧失了做事的动力,计划好的大扫除,不想做,洗衣机里衣服放了一整天,懒得去取,最热爱的展览和话剧,她宁愿票作废,也不愿出门。
觉得在家里耗下去不是个办法,张薄汁在豆瓣搜同城活动,决定去参加高升桥一家水吧举办的脱口秀线下读稿会。十来个人围成一圈,像戒酒者互助协会一样轮流发言,交待自己为什么会闲得来搞脱口秀。
读稿会上有个长发年轻人,神情忧郁,鼻子高得像建筑工地的塔吊,说自己是个诗人,来参加开放麦是因为经常有朋友在他念诗的时候笑出声。他最后才介绍名字:“我叫徘徊。”张薄汁发出一声吐痰般清脆的干笑:“哈!”
现场气氛一时凝滞。徘徊指着张薄汁说:“就是这种。”
聚会组织者蔡师傅觉得,这胖女孩至少是个好的脱口秀观众。
蔡师傅布置了现场写段子的任务,还给每个人派发了纸笔。广西人张薄汁第一条就写了吃狗肉:“我觉得不能再一个人过下去了,就决定去领养一只狗。我去动物中心登记,工作人员见我籍贯写的广西,一下把表抽了回去。我质问他,不是说好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,领养代替购买吗?工作人员说,是啊,可是对你们广西人,天下也没有免费的午餐啊。”
结束后,蔡师傅单独找到张薄汁,邀她入伙。张薄汁问这能带给她什么。当然什么也没有,但蔡师傅没有立刻告诉她。他打量张薄汁的身材,开了一个玩笑:“这至少能让你出门。”
张薄汁感到手臂上的铁路线一阵跳动,她抬手按住成都站,说:“我想想。”

图 | 张薄汁在手臂纹了条铁路线

严格意义上说,张薄汁和爸爸见过一面,在产房。护士接生完,把薄汁递给她父亲,父亲看了她一眼,就匆匆把头挪开,当天就离家出走了。

母亲生下张薄汁那年已经四十岁,薄汁还有个大自己十二岁的哥哥。对于家庭中缺席的那个男人,母亲和哥哥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。

母亲靠开屠宰场抚养一双儿女。屠宰场进门处左手边一个大的斜坡直通到二楼,二楼两个工人正在刮猪皮,肉顺着斜坡往下滚,猪皮倒挂在挂钩上。每隔几天,妈妈跟小舅都会押一车猪皮到温州做成皮革。母亲脾气暴躁,她在案板上挥刀砍猪肉时,张薄汁觉得她可以用菜刀砍开世界上一切东西。

屠宰场很赚钱,九十年代末,妈妈给家中专照顾张薄汁的保姆开五百块工资。薄汁渴望母亲的关注,学前班时,她想让妈妈送自己上学,一次放学路上,途经派出所,张薄汁挣脱保姆的手,冲进去,拉住警察一边大喊一边指着保姆:“她是人贩子,警察叔叔救我!”保姆急得捂她嘴,更像人贩子了。闹了好久,一直到妈妈赶到派出所向警察解释,才让他们走。

妈妈没有给她更多回应,她忙着自己恋爱。直到上大学离家前,妈妈带回家不下十个叔叔。张薄汁形容母亲的两性关系,“婚姻是约束,单身就是民宿”,但她觉得妈妈看男人的眼光很差。一次,母亲把在火车上认识的男人带回家过夜,发现男人行李里有刀和绳子。第二天男人走时,还带走了薄汁妈身上几万块现金。

妈妈性情喜怒无常,薄汁很小就学会了讨好她。妈妈有时会故意把毛巾扔地上,一直没人捡的话,她就会发飙:“这个家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做卫生?”薄汁在阿姨家打翻了糖罐,妈妈回去后,拿剪刀尖扎她。薄汁后来看《还珠格格》,评价容嬷嬷扎紫薇时“表演痕迹过重”,因为她妈真刀实枪地扎她时,面部根本不会有那么多表情。

父亲无从想象,母亲无法依赖,张薄汁小时候很黏哥哥。

初中有一回,张薄汁发烧在家休息,哥哥说生病别在家待着,要外出晒晒太阳,拉她去附近一个广场,指着一块大石头说:“你去那上面坐着好好晒晒,我去逛一逛就来找你。”张薄汁在石头上坐了一会,睡着了。醒来时太阳已经落山,薄汁的第一个念头是:哥哥好意带我出来晒太阳,不能让他发现我睡着了。

她整理好衣服,使劲搓脸,让自己看上去清醒些。太阳彻底消失,哥哥才回来,手里拿着没喝完的可乐。他扔下张薄汁,一个人去看了场电影。当晚,张薄汁高烧烧到四十度。

哥哥上大学后,极其颓废。晚上玩游戏,中午起床。毕业后也不急着找工作,每天像度假一样在家耗着,脚上永远趿拉着一双人字拖。

有天中午快到两点,哥哥还没起床,门反锁着敲不开。暴躁的妈妈从厨房拿了把菜刀,生生将哥哥房间的木门劈开,一脚将缺口踹得更大。返身回厨房,端了盆水直接泼到儿子床上。妈妈泼完水就出门了,房内寂静,流水滴答,留哥哥在床上一脸惊愕。他擦干脸上的水,掀开被子,操起盆放满水,去了妈妈房间,将满满一盆水泼到床上。

一连见证了两场泼水盛况,薄汁内心惊异,觉得她哥死定了。果然,哥哥很快认怂,下午敲开张薄汁的房门,手中挥舞两张钞票:“老妹,我给你两百块钱,你帮我把妈的床吹干。”张薄汁吹了两个小时,床褥依旧很湿,吹风机烫得拿不住。她一面吹床单,一面用嘴吹吹风机,最后只好用自己的床褥换了妈妈的。那晚,妈妈倒是没发觉任何异样,张薄汁像自己的鬼魂,在床边站了一宿。

那几年,妈妈沉迷炒期货,哥哥沉迷炒股,家中先后卖了三套房子,经济条件已经在走下坡路。大人的言行做派小孩都看在眼中,耳濡目染下很多人就长成了同样德性。也有人努力修正自己,在人生路线图上标记为:一定要避开他们。张薄汁属于后者。

图 | 张薄汁高中母校附近

踏上成都的土地,薄汁心情舒畅,仿佛是出了一口恶气。大四时,她和同学聊天:“回桂林?这辈子都不可能回桂林了。“
薄汁从大二开始兼职,给微博大V当编辑助理,去天涯等各种论坛上面搜刮搬运猎奇文章,一个月下来能赚八九百,几个月后收入过千。大三时,她在成都一家体育产业公司参与马拉松项目,负责宣传、对接媒体以及培训志愿者。一旦不再向家人要钱,家人也不再那么要命。
毕业后,她如愿留在成都。但亲戚对张薄汁最殷切的期望依旧是,毕业了就回桂林,早点嫁人成家。
因为父母离婚,张薄汁对婚姻充满怀疑。母亲四个兄弟姊妹,表哥表姐一串,长辈加上同辈一共建立了八个小家庭,其中四家都离了婚。这也成了张薄汁后来在脱口秀舞台上臭名昭著的一个谐音梗:“我们的家族企业很有名,搞时尚的,叫做八离四家。”
薄汁质疑:“你们婚离成这样了,我结婚做什么?”
薄汁人生里唯一一次认为靠谱的婚姻,是最亲近的大姨二婚。大姨和第一任丈夫关系很紧张,薄汁的第二任大姨夫姓蔡,张薄汁喊他蔡伯,蔡伯住独栋带院落的房子,脾气温和,和大姨很恩爱,张薄汁很喜欢他。她一度觉得,要是结婚能直接二婚就好了。
大姨二婚后没多久,蔡伯在一次睡午觉时心脏骤停去世。蔡伯的子女一直觉得,薄汁大姨是为了钱才跟他们爹在一起的,蔡伯去世后,两家人关系闹得很僵。每年清明,蔡伯儿女跟薄汁大姨都分开上坟。张薄汁惊叹,“纸钱分两次烧过去,汇率多不划算啊。”
大姨和蔡伯的这段感情,让薄汁对亲密关系的期待扬起又按下。张薄汁下了结论,“说白了,问题还是在于,压根就不该结婚。”
张薄汁在台上大大咧咧,只在自嘲是母胎solo时偶尔展现低沉。她第一次心动的对象,是初中时一个喜欢穿宽松运动服的同学,走路时裤腿被风灌得鼓鼓胀胀。有一年刚入秋,男生穿一件贴身卫衣,正在打扫卫生的张薄汁在他桌前停留了很久,“他屁股竟那么翘”。后来同学告诉她,翘臀男孩对她有好感。张薄汁突然就丧失了兴趣,连想起他的裤型,都感觉厌恶不已。
成年后有一次在桂林,薄汁和一堆人一起看世界杯,邻桌男生加了她微信,问张薄汁是不是喜欢足球,他经常踢球,可不可以约她来看。张薄汁说她从来不看足球,那晚只是为了去蹭啤酒。男生又说想跟她进一步发展,约她出来见面,让她蹭啤酒,她直接把对方拉黑了。
“那之后再也没有男孩喜欢我了。”张薄汁自认是 “性单恋”,在心理学中,性单恋意味着对某人的爱恋会随着对方的正面回应而消失。心理学上还说,性单恋是童年形成的情感模式的再现,可能和从小在亲人那里养成的回避性依恋人格相关。
张薄汁想起这些也会沮丧,但化作段子在舞台上讲出来时,语气依旧酣畅淋漓。
“我妈说,再不结婚就要天打雷劈了,问我男朋友在哪里。我说在这里——”张薄汁说着,竖起中指,“我妈是个迷信的人,吼道,都给你说了,奇数不吉利,偶数才吉利!”她加了根食指,朝观众比了个“耶”。
张薄汁只在过年时回桂林。一次在家过年,她不小心摔坏了杯子,生怕母亲责怪,她凌晨下楼,满城市找还开着的超市买杯子。
她在脱口秀舞台上讲段子尺度很大,“但不及母亲骂人脏话的十分之一”。在舞台和生活中讲话,也不自觉带着怼人的语气。在远离暴力的家的地方,她试图一点一点地,将自己从母亲的模子里抠出来。回成都后,朋友来家做客,饭后帮忙洗碗,没有擦干后放在原位。张薄汁下意识想指责对方,内心突然冒出个声音:“不要变得跟妈妈一样。”
她读过一本书,《在新疆》,作者刘亮程的父亲在他八岁那年去世。书里讲到父亲角色的缺失,对他的一生产生了很深的影响 ,“童年是我们自己的陌生人。我们并不想看清童年陪伴的那个老人。我们连自己都无法弄清。”
张薄汁觉得童年也是自己的陌生人。她小时候不止一次地猜想,父母离婚,是不是就因为自己是个女孩?如果出生带着原罪,那受到的伤害,是不是对自己的惩罚?
人生的每一个阶段,张薄汁都无法对当下的自己亲近。有天晚上她睡不着,在微博上写:
成年前的日子也是一个孩子/我不能责骂她/我应该比谁都心疼她/可是我没有/我把头转过去/不想看她/视她为熟悉的陌生人/连她伸出的手我都打掉/只向我伸了的手

图 | 小时候的张薄汁
张薄汁的大部分脱口秀段子都是在调侃家人,舞台效果不错。假话真说真话假讲,她享受脱口秀演员的身份。脱口秀演员借段子承认自己对生活无能为力,同时也表明自己跟所有叙述对象和谐共存。对张薄汁来说,脱口秀或许还有警示作用。在变成自己讨厌的大人之前,借一声大笑叫醒自己。
“大学三年级有一阵,我特别想要一台苹果手机,我妈答应了我,但一直也没买。没多久她做了个手术,取掉了一个肾。有段时间她在医院状态很不好,交待起后事,给我和哥哥说,你哥哥每天都来医院太辛苦了,都只能站着玩手机,房子就留给他。汁汁你也很辛苦,每天帮妈妈端屎端尿,割下来的肾就给你买个苹果吧。”
观众笑得很开心,只有我们场边几个演员知道,张薄汁妈妈那时候得了癌症,是真的取了一个肾。

2019年5月,一家媒体采访了张薄汁。跟拍的视频中,张薄汁下楼取快递,镜头晃动,听得到咚咚咚敦实的脚步声,就像张薄汁脱口秀演出时的出场方式,一个人响得像一支部队。

除了接体育公司的项目策划外,她现在的主业是开淘宝店,业务内容有着她鲜明的个人特色:大号女装。她抑郁的症状轻了些,偶尔失眠,依旧很宅。记者问她:“现在讲脱口秀,对你的意义是什么?”

张薄汁答:“这就是我现在出门的原因啊。”

我问张薄汁:“你讲了那么多家事,有没有可能通过这种方式达成某种和解?”

张薄汁没有犹豫:“和解?当然不可能。”

2019年春节,张薄汁回桂林过年。她妈轻描淡写地告诉她:“你父亲去年夏天走了,好像是肺癌。”好像是肺癌,她妈都不确定,可能只是觉得中国得肺癌的人多。

生活中一直不知道在哪的那个人,现在终于知道在哪了。张薄汁形容这份心情是:“介于知道江湖仇人老死不能手刃,以及一直想去的海岛已经沉了之间。”

这场专场演完后,演员们照例聚餐喝酒。张薄汁表示之后要开始早睡早起了,医生说这是治失眠最好的方法。散场后,我俩一起打车,路上我问她平时为什么睡那么晚,她说:“我给你讲个故事。”

张薄汁小学一年级起就被送到寄宿学校。两个班级将近40个女生,都住在一个大寝室里,寝室每天八点四十熄灯,班主任会在寝室转一圈,确定她们老实睡觉后就离开。

差不多十分钟后,寝室会响起抽泣声。生活老师听到有人哭,会起床走到那个学生床前安慰她,抽泣声变得更大了,隐约还能听见一两句“我想妈妈了”。

张薄汁特别喜欢当时的生活老师,为引起她的注意也会努力哭一哭。有时候哭得早了,被寝室哭声淹没,谁也没听见。有时候哭晚了,生活老师出门聊天,又会忽略掉她。后来张薄汁找到了方法,等老师聊天回来在床上躺下,她再发出大一点的抽泣声,虽然哭得很滞后,后知后哭,但特别管用。老师走到张薄汁床头,手探过栏杆轻拍她的被子,直到她安静下来。

我说:“像是在讨好你妈。”

张薄汁按熄手机,脸上荧光消失,抬头道:“不,我只是想说,我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学会了熬夜。”


罗 丹 

王小波门下走狗,郫县伍迪·艾伦

每颗星星都有故事。

评 选 说 明


本届大赛获奖作品将由入围作品中产生。

入围作品发表后48小时的公号阅读数据,将占据复评评分权重的40%;

如果你喜欢本期作品,欢迎为作者转发助力。


大赛仍在进行当中,截稿至8月31日。


通过wadm

为了在真故上墙,我撒谎了


早上好,我是脸叔。

每个人的生活都有所隐瞒,但秘密总会在某些时刻悄悄浮出水面。「人若要在某件事情上扯谎,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。」为了更完美的生活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。

有人在真故留言区留下一些谎话。

     

跟前女友分手后,我一直放不下这段感情。偶然从朋友那儿听到她的消息,说她过得不顺,日子有些捉襟见肘,问那个朋友借了些钱。于是我找律师朋友帮忙立了一份遗嘱,说我遭遇意外不幸辞世,留下五万块钱给她。这位律师朋友还找了一位“见证人”,跟他一起去约见前女友,往她账上打了五万块。
分手之后的日子,我心里一直有种像烧伤般的灼痛感,特别容易愤怒,经常无缘无故地发火。把钱打给她之后,我平静了很多,好像有些东西终于被慢慢放下了。
我把各种社交账号都仔细梳理过,不希望她发现我还活着。以她的性格,如果不小心遇到我,应该会吓到发疯,所以我们不会再有任何联系了。
我也希望,我们可以就此别过。
    苗新一

姐姐一个人在北京打拼,喝酒喝到到胃出血,却一直骗家里人说是朋友聚会,吃太辣又喝冰啤酒才这样。大家都知道她说谎,也不戳破,但很心疼她。

一个人在外面混的姑娘都不容易,希望生活能善待她们,如果你身边也有这样打拼的姑娘,行行好,不要灌醉她。

    Wenxin
初中时有段时间,我突发奇想要减肥,基本上进入绝食状态。几个礼拜下来,效果的确很明显。
有天,奶奶很着急地问我为什么不吃饭,我骗她说我房间没空调,太热了没有胃口。没想到她把我拉到她房间,掏出3000块钱,让我去买个空调,说:“怎么也不能不吃饭啊。” 我没有接,还打趣道:“老太太还挺有钱哈。”
回过头,我就立刻冲向自己的房间,眼泪直接掉了下来。她可是个连35块的棉鞋都不舍得给自己买的老太太,我真想抽自己一巴掌,再也遇不到为了让我吃饭,愿意付出这么多的人了。
   无情的吃饭机器   

年纪大的老人,心宽身体才能好一些,一旦有心结,身体会迅速枯萎。她们身体零件都不灵光了,其实是靠一口看着孩子们健康开心的“仙气儿”活着的。

去年,老妈弄丢了我给她买的新手机,我担心她为此责难自己,不断让她宽心。一个星期之后,还是没有找到手机,我悄悄买了部一模一样的,想骗她说找到了。碰巧的是,有人正好把手机送还了回来。

老妈当时跟我说的时候,眼泪一直在流,说我赚钱不容易,要是真的找不回来,她会一直自责的。她说我们小时候丢了东西,她总会指责我们不细心,而我们现在不但没有责怪,反而还安慰她。我说:“钱和东西都丢了,我们还可以再赚,妈妈你的身体是最重要的。”

直到现在,我也没有把买第二部手机的事说出来。

    海绵宝宝 

2005年江苏高考,物理满分150,我考了108。我平时物理成绩基本都在135以上,物理老师问我为什么发挥失常,我骗她说答题卡涂错了顺序。她老公是我初高中的物理奥赛教练,很看好我。其实,她知道我撒谎了,只是一直没有揭穿我。

高考之后,我和教练唯一的一次见面是在某面馆。那是2007年,我上大三,我们相见后并无多言。只是我心里至今仍过不去这个坎。

    ice  

我是个大学生,上学期间想兼职赚钱,减轻家里的负担,但当时太单纯,被网络刷单的人骗了。起初尝到一点甜头,随后就掉入了猎人的陷阱。我向朋友和同学借了3000多块,接近我当时4个月的生活费。我没有钱还给他们,就向男朋友撒谎说家里亲戚出事,和他借了4000,把同学的钱还了。这件事我不敢跟任何人讲,只能自己憋着,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。

后来跟男朋友吵架分手,男朋友的爸爸认为我是骗子,说要分手就不该借这4000块钱,这钱是从他那儿拿的。我真的很伤心,说我在做兼职工作,钱一定会还给他。他说:”我凭什么相信你。“

最后我只能把每个月生活费的大半转给他,说会慢慢还完,他才勉强答应。说的没错,这事只能怪我自己,是个教训,要学会不轻易相信那些让你占便宜的东西。

    promise

我从来没有旅游过,即使从小住在繁华的北京。我们家是外地人,父母带着三个孩子实属不易,又哪里有闲钱去消遣。听到别的同学聚在一起讨论旅游见闻,我也只能笑着听听。

但是我撒过谎。那是2008年,学校组织学生去日本,机票2000。当时我上五年级,我和父亲随口说:“爸,他们好傻,甲型H1N1正流行,傻子才去。”到了班级里,我却和同学说,我和几个学生一起去了大阪。“那里有家温泉很好,去餐厅衣服不整齐,会被禁止入内。”其实只是我从电视节目里看到的。

如今我在河北上大学,这里雾霾很严重,我想去旅游,向往着新的地方、新的空气。我想在大学的四年里,至少要攒钱去一个地方,无论哪里,都要去。

    浮沉梦呓

在外漂泊的成年人的谎言,就是告诉父母,我过得很好。

     joker

2016年,我经历了一场近乎崩溃的谎言。爸妈一直跟我说,只是小手术,不要耽误上课,直到做手术的当天才让我去探望。拿到病理结果的时候,我整个人都是懵的,一边哭一边跑下楼梯,告诉自己或许不是癌症。

手术结束后,妈妈醒了,我骗她说是良性,却又止不住地大哭,长辈们就让我先回家。在此之前,我对乳腺癌一无所知,那几天,我被恐惧紧紧围绕着。

妈妈手术前选的保乳,结束后没有切除干净,又做了第二次,还发生了插管失误等等没有想到的意外,让妈妈多受了几次苦。还好她内心强大乐观,挺了过来。

    文小灰

大一的时候,我陪女友出去玩。她手机丢了,临近学校查寝时间,我折返回去陪她找手机。临近十点都还没找到,我就让她先回去。那天晚上我骗她说到了寝室,其实已经让另一个同学帮忙代寝了。那天我的身份证也没带,没法住酒店,最后在麦当劳待了一夜。

下一次谈恋爱也许再也不会做这些事了。

   盛盛盛盛啊 

初中时喜欢一个女生,当时听说网上可以测恋爱相配的几率,于是我省吃省喝买了一个手机卡,插在一个我舅淘汰的手机里,发短信测试缘分。收到的短信说,我们俩很相配,在一起会有很美好的结果。

我特别高兴,翻出同学录,找到那个女生的手机号,把收到的短信转发给她。没想到,那个手机号是她妈妈的。第二天她妈妈打电话过来,我当时特别紧张,支支吾吾地挂了。开学第一天,班主任找我谈了这件事,说要报警抓我。当时还在上初二,我慌得不行,编了一个谎忽悠了过去。

最后我和那个女生再没了交集。少年时的爱慕就这样结束了。

    满心欢喜

我和发小以及她妹妹是同班同学。四年级,发小月经初潮,我和她妹妹都很好奇卫生巾的功能,于是一起骗她说,我来月经了。

发小很严肃地把我喊进房间,“把裤子脱下”,我一边忍住笑,假装脱裤子转移她注意力,一边给她妹妹打眼色。她嗖地跑出来把卫生巾拿走,我俩马上哈哈大笑着跑了出去。发小知道我们骗了她,骂了几句,由于生理期,也没有追出去打我们。

我和她妹妹找了个小溪边,把卫生巾打开,装进水,突然理解了这个东西的用途。

   草帽

有次晚自习课间,我跟同桌去上厕所。快到上课时间,她还在厕所里蹲着,我说我先走了。

我回去大概半个小时后,她还没回来。突然听到有人一脚把教室门踹开。同桌站在门口,恶狠狠的盯着我,一言不发回到座位上。我问她怎么了,她压低声音怒吼我:“我让你回来给我拿厕纸,你怎么走了就不回来了?“我说没听到她说话,她就继续恶狠狠盯着我。

突然,我脑洞大开,弱弱地问她:“你没擦屁股就回来了?”她说遇到一个上厕所的女生,借了人家的纸。今我都觉得她撒谎了。那天很冷,北风冽冽,在厕所待久了,屁股会冻僵的。

    孙艳妮

为了维持生活的体面,说谎是每个人必修的课题。

本期话题:生活中,你说过印象最深刻的谎话是什么 今天,我们诚实地记录一个谎言。


– END –


策划 | 木木

通过wadm

县城的游民社会


县城是城市的起点,农村的尽头。来自乡下的占友民父子,耗尽两代人的积蓄,也没有实现在城里安家的目标,最终成为游离于城市与农村之外的“县漂”。

真实故事计划的 614个故事
故事时间:2014-2020年
故事地点:浙江衢州市
上午9点钟光景,占友民准时出现在白马广场,独自坐在一棵樟树下的石凳子上,发呆,或者看人跳广场舞。好几次,有人邀请占友民一起“嬉嬉”(当地土话:玩),占友民都摆摆手推托了。
那是2015年,68岁的占友民还没做好融入城市生活的准备。他有天生的卑微感,像很多进入县城生活的农村人一样,既兴奋,也茫然。
刚开始,他不是很明白红绿灯、斑马线这些规则,蒙头乱蹿,经常会被车子吓一大跳,或被人大声斥责。为了汇入滚滚向前的县城生活,他们睁大眼睛,在后面默默地模仿城里人,但由于笨手笨脚,也会成为笑柄。
占友民的老家距离县城25公里,是一个名叫古宅的小山村。古宅并没有老房子,只有几棵百年以前的枫树。占友民像他的祖辈们一样,从能下地走路开始,就干起农活。
2013年,妻子刘淑莲在冬天去世后,儿子带着占友民离开山村,在衢州市市内租住。
房子位于一处名叫东门外的老城区。出租房40平方米左右,一里一外两间房,外加一个小厨房。占友民睡在外间,儿子睡在里间,除了床铺没有其他东西。
当初在老城区扎根的,大多都是背井离乡的外来户,来自外省外县,或是乡下。谋生的手段,不是卖力气,就是凭手艺。他们当中,有车夫、挑夫、木匠、泥水匠、棉花匠、剃头匠、菜贩、货郎,还有杀猪和打猎的。
房子有的是泥夯的,有的是木架的,也有的是断砖碎石砌的,挨在一起,纵横交错、杂乱无章,人们就在此间安家立业。
到了下一代,城市向外拓展,东门外被高楼大厦围在中间,年轻人纷纷在外面买房、搬走。空下来的房子,以低廉的价格,再度租给那些进城讨生活的外地人或者乡下人。

作者供图 | 东门外

成为新县城居民的人们遗弃了这个地方,但它又成为下一代人进城生活的跳板。走在东门外狭窄的巷子里,钻入耳膜的,全是南腔北调。
在这里,占友民是闲散的。没有妻子打点,占友民穿的都是儿子淘汰的衣服,像袍子一样又宽又大,把瘦瘦的屁股全盖住。
他常常跟着老年人到距离出租屋两百米的白马广场,打发闲散时光。在靠近内河边的位置上有一座公共厕所,占友民每次在这里方便,都要感慨——“比我的出租房干净气派一百倍。”


有时候,占友民会想一想乡下的老家,还有跟刘淑莲一起度过的岁月。
1982年春天,占友民娶了本村比自己小8岁的刘淑莲为妻。这年的8月份,县城的电影院上映武打片《少林寺》,不管多远,大家争先恐后拥进城里看电影,一时间,小小的县城人满为患。
那时候的交通工具落后,占友民还算运气好,和妻子刘淑莲挤上了一辆手扶拖拉机。但在距县城4公里外的路口,有警察设卡拦住拖拉机,只准许人步行进城,以免造成事故。
刘淑莲已有身孕,走到县城,脸色苍白。刘淑莲说:“城里人真好,一边逛街还一边磕瓜子,像我们乡下人,看场电影都遭这么大罪。”
那是户口限制最严格的几年,粮油、主要生活品基本都按照户口配给。户口如同一道墙,横亘在城乡之间。墙内是高福利的县城生活,墙外是缺乏公共服务的农村。
进城,是那个年代农村人的梦想。这不只是人口信息统计的尺度,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。进入城门仅有的通道,是考入大学或参军提干。占友民不占其一,只能把梦想传递给下一代。
第二年,儿子占方成出生了,占友民喜出望外,对刘淑莲说:“这儿子咱们好好培养,将来上大学,毕业后在城里找个工作,我们也跟着去享福。”
占方成读书还算用功,但成绩不理想,与大学失之交臂。在家呆了两个月,跟几个同村人去深圳打工,后来从事室内装修。
占方成很节俭,工资大部分都存进了银行。2012年春节回家,一家人在吃年夜饭,占方成笑着告诉爸妈,他的银行账户上,已经有了20多万元。夫妇俩连忙起身把房门紧紧关上,说:“可别让人家听见。”
这年,儿子29岁。农村里的男女本来就结婚得早,占友民夫妇经常催婚。占方成说,打算在深圳再干上几年,等钱攒够了回县城买一套房再结婚成家,把爸妈接到城里一起住。老两口听了满心欢喜,说:“这小子,想当个真正的城里人。”
夫妻俩也拼命攒钱,儿子到时候买房子时多少能帮上一把。
2012年秋天,刘淑莲被查出肺癌晚期,才熬了一年,就去世了,夫妻俩这些年攒下的4万多元钱也花光了。
办完刘淑莲的丧事,占友民茶饭不思,一整天都像在愣神。占方成放心不下,决定不去深圳,又担心父亲在老家触景生情,于是把占友民从乡下带到县城一起住。占方成没白没黑地接活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就正月里休息几天。
占友民原打算找点事情做做,也能有一份收入。占方成坚决不同意,说:“爸,你都辛苦了大半辈子了,还不够?你就歇着吧,没事时,就去白马广场散散心,那里很多是跟你一样的老年人。”

作者供图 | 白马广场上的老人
儿子这么懂事,让占友民心里很暖。在白马广场呆上两个小时,占友民起身回到出租房,下一碗面条,或者吃早上剩下的稀饭,简单对付过去。到了傍晚,占友民才等回来疲惫的儿子。
他下厨炒一盘鸡蛋炒韭菜、一盘猪大肠——这是占友成认知里大补的食品。听人说喝红牛饮料提神,占友民又跑去超市买了一些。

跳广场舞的老年人,主要分为三拔人:
一拨是占友民所在的东门外租户,一拔是原县棉纺织厂的退休工人,衣着鲜丽,有退休工资,在县城有住房。一拔是住在桃园小区的,大多是30~50岁之间的乡下或外地女人,脸上涂着香粉,短短的皮裙裹在屁股上,以皮肉生意为生。

作者供图 | 桃园小区

三拔人跳舞有固定的区块,互不侵犯。小小的广场里,阶层也泾渭分明。
对县城生活充满期待的租户源源不断涌入东门外。其中有一个60来岁、人称胡姐的女人,占友民总要不时地瞄上一眼,她长得很像妻子刘淑莲。
占友民隔壁搬来了一个73岁的老汉,老家在离县城40公里的一个小山村,儿子在县城做水电工。
两人住得近,经常在一起聊天。老汉有一次说,以前县城里有他一个亲戚,一天进城办事,亲戚留他吃饭,但盛饭的碗很小,吃过两碗,他就不好意思再去盛饭了,说已经吃饱了,其实肚子里半饱还不到。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,一个取笑城里人饭量小,一个取笑城里人小气。
玩笑里有求而不得的艳羡。可惜老汉没等到成为城里人的那天,他有高血压,在一个秋天,因脑溢血离开了人世。
占友民迈紧步伐。2014年冬天,他回乡下老家住了10天,他把7亩田以二十年的期限,流转给别人种葡萄,又把建于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两层砖房卖出去。临走前,占友民掏钱在村里的小超市买了几大包旺旺雪饼,拆开来挨家挨户送上几个。
邻居说:“老占,以后你回村子,就来我家吃饭。”
占友民说:“你以后到城里,也来我家做客。再过些日子,儿子方成可能自己会在城里买房。”
占友民总共凑了10多万元钱。父子俩一起去银行存钱,帐号上就有了50来万,占友民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,他生怕别人听见,轻声地对儿子说:“这么多零,我都数不过来了。”
那年,县城房价每平方米5000元上下,占方成的存款,可以买下一套100平方米左右的房子。那阵子,父子俩兴致勃勃地到处看房,到处找熟人询问,哪里地段好,有升值的空间。
在白马广场呆久了,占友民跟胡姐也熟悉了,偶尔遇见,会聊上几句天,越聊越开心。胡姐那年正好60岁,丈夫19年前死于车祸,一儿一女都已成家,女儿在杭州打工,儿子在县城打工。胡姐就随儿子一起生活,照顾已经上小学的孙子。
老邻居跟占友民开玩笑:“你们挺合适的,要不一起搭伴过日子?”占友民和胡姐的脸一下全红了,说:“这可不敢啊。”
占友民计划着买来房子之后,就给儿子找一个老婆。自己都这一把年纪了,熬熬就过去了。
2015年5月份开始,儿子时不时干呕,脸部浮肿,精神状况疲惫。情况一直不见好转,拖了4个来月,占友民有了不祥的预感,陪他一起去医院检查。检查结果把父子俩吓傻了,是慢性肾炎终末期(尿毒症期),要靠腹膜透析维持生命。
病情发展很快,腹膜透析已不足以维持生活质量,医生告诉他们,要活命就需要肾移植。
占友民找到熟识的房东求助,说:“你帮忙打听一下,怎样才能找到肾源。救人要紧,钱是人挣的,钱也是人花的,大不了房子不买了。”
父子俩去了浙一医院,在肾脏病中心登记了个人信息,等待匹配肾源的出现。
走的时候,占友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,硬要塞进医院肾脏病中心的一位医生手中。医生把红包还给占友民,严肃地说:“快把它收起来。”占友民央求说:“医生,你救我儿子一命吧,没有他,我也活不了。”医生叹口气说:“你放心,回去等消息,有了肾源,会立即通知你们来做手术。”
4个月后,有了合适肾源,一位意外去世爱心人士捐出的肾脏,正好与占方成配型成功。

作者供图 | 儿子占方成肾移植后留下的刀疤

儿子肾移植手术后,恢复得很好。不过,银行帐户上,占友民当初数不过来的零没有了,他经常捏着那张存折发呆。
胡姐几次来看父子俩,还偷偷塞给占友民300元钱。3个月后,胡姐过来跟占友民告别,说他儿子花了20多万元在城南小区买了一套二手房,一家人要搬过去居住了。占友民说:“还是你好,在城里终于有家了,有空我会来看你的。”
胡姐走后,占友民把写有她家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纸条捏巴捏巴,扔进了垃圾桶。
占方成重拾旧业,体力不如从前,主要从事室内装修设计。
占友民从此不去白马广场了,那是城里人过的日子。他在一家小区物业公司找了份路面保洁的工作,每天早晨6点、上午10、下午1点和5点钟4个时间段,占友民都要对路面清扫一次,每天40元工资,一月一天不休息,能拿1200元。
2018年夏天,占友民父子俩搬离了东门外。他们找到了城南小区住宅楼底层的一间储藏室,虽然只有20来平方米,但房租只要200元。
跟房东告别的时候,占友民故意落在了后面,轻声对房东说:“唉,你看我们,老家的地和房子都租了卖了,已经回不去,在城里,没有房子,不像家,心里空着,不踏实。”
占友民又用嘴呶了呶走在前面的占方成:“好在,人还在。人在,就有盼头。”
两年之后,房东在大街上遇见了占友民。他一手拎着一只垃圾袋,一手执着火钳,在路边拣人们随意丢弃的烟头。最近当地在打造一座“烟头不落地的城市”,为了倡导这一文明新风,社区里开展了一个“拣烟头兑换洗衣粉”活动,占友民已经兑换了两包洗衣粉了。
和所有“漂”在县城里的乡下老人一样,占友民能在人群中被一眼辨认出来,他像是误入城市的麻雀,自卑、胆怯,还有一丝丝戒备,承受难以承受的一切。
占友民笑着说,他现在晚上替一个建筑工地看管仓库,白天就出来拣拣废品。儿子还是室内装修设计老本行,客户越来越多,身体恢复得挺好的,在银行里又有了一些存款。
他伸出几个指头比划道:“有这个数了。”突然,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,叹口气说:“县城里的房价有的都上万了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,才能在城里把家安下来。
夏日的阳光炙烤着,街面上的灰尘似乎也在蒸腾,占友民东张西望,慢慢地走远。
*占友民、占方成、刘淑莲为化名

– END –

撰文 | 卓月
编辑 |  陈晓妍

第三届非虚构写作大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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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赛评委:非虚构作家彼得·海斯勒(中文名何伟)、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陈昌凤、作家袁凌、导演忻钰坤、编剧雷志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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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00后女孩的次要人生




乌兰察布尘土飞扬

父亲大骂着用火钳砸爆屋顶肮脏的灯泡,母亲半个屁股黏在炕沿快活地疯笑,晓角的哭号被刹车般的岔气打断,开始地动山摇地咳嗽。

“砰——”世界暗了。
“这个凑合人家,趁早拆散了吧!”这句话缠着晓角的童年,将耳朵磨出茧。
在内蒙古乌兰察布南部的山区,狂风搜刮着田地,贫穷吞噬着村庄,懒惰催生着戾气。这里古有“风都”之称,蒙古语义是红山崖口,海拔一千五百米,是内蒙古少有的高寒地区,冬季温度能达到零下二十度,朔风往骨头缝里钻。这里野蛮荒凉,没有草原也没有马,却伫立着晓角的家。
阴云常年笼罩着院子。三间黄土房歪七扭八地站着。夏天,雨滴沿着旧电线跑,冬天,寒冷将墙壁冻出伤口,屋子冷得像冰窖。
空荡的院子散落着几块碎玻璃,那是父母打架过后的副产品。房间里堆满脏衣服、父亲的痛骂和母亲五颜六色的药,一声咳嗽,惊起大片暗黄色尘土。
晓角的母亲常年面朝墙壁,一笑就停不下来,笑到流眼泪,笑到要呕吐。她从二十岁第一次抑郁发疯,一直笑到现在,只有晓角脱离视线,才会中止无法抑制的快乐,说胡话、绝食、出走,直到晓角回来。
晓角的父亲枯瘦又黑,脾气暴躁。他经历过动荡的年代,作为家中的幼子,喝酒打架,没少做叛逆出格的事。他买过一个四川女人,后来女人跑了,这才与晓角的疯母亲成婚。他不再喝酒,看见酒犯恶心,但有烟瘾,一天抽一盒最差的“大青山”,买不起就抽烟丝。
在晓角看来,有时候他是体贴的父亲,给女儿捎县城色彩艳俗的糖;有时候,他是孝顺的儿子,吃下大把止疼片,伏在地上哭号他的母亲;还有时候,他是痛苦的自己,在早春烧玉米根的烟里,向妻女挥起镢头:“我要杀了你!”
与妻子吵架,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潇洒的时刻。妻子不疯时,不是他的对手,只能绞着双手,抽动眼睛发愣。
她的眼睛天生斜视,扭曲的面容狰狞可怖。屋顶飞鸟一样压下,露出长满妊娠纹的塑料布,墙上的土块受了惊吓,掉进锅里。父母的叫喊与晓角的嚎哭此起彼伏。
2009年,晓角6岁,不蹬小板凳挣扎几下就可以上炕了。一天傍晚,外公骑着自行车从十里山路外的村庄赶来,向晓角念出诱人的咒语:“想不想去上学?”
外公是个小老头,个儿不高,很瘦,说话爱拽文,也经常骂人。他年轻时学过俄文,当过民办老师,撒手不教,种了大半辈子的地。
彼时,七十四岁的外公身体还算硬朗。暮色四合,他歇下地里的活儿,赶着牛车来到晓角寒伧的家,将大花牛拴在门口,大步流星地进门。局促的晓角倚靠着柜子发呆。
母亲一反常态地安静,紧盯着被外公带走的晓角。
前一天,父母刚打了一架,砸碎很多东西,父亲说不要母亲,也不要晓角了。第二天傍晚,晓角被外公用嘎吱作响的牛车拉到镇上。那里只有一所小学,几个学生,一个老师。
晓角待了三天,在堆满杂物的小院儿又玩又闹。三天后,外公又来了,他的背驼得厉害,像生锈的镰刀,千沟万壑的脸泛出枯黄。
回程路上,晓角不停讲着学校里奇特的事:滚热的饭、规律的作息、烂漫的笑声,温馨的环境。外公兴致不高,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。山路中有道险坡,坡上只有一条小道,旁边就是山崖。
上坡时起了大风,黄沙漫天,晓角拼命闭上眼睛,紧抓外公的衣角。她不想死,也不想回到争吵不断、畸形古怪的家。不知过了多久,许是心里第五遍哼唱老师教的歌谣时,外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:“到了。”
晓角睁开眼睛,一片昏黄中,撞见母亲死白的面容。整整三天,母亲不吃,不喝,不眠。母亲离不了她。
晓角被吓得退了一步,下意识想逃,但还是一步步走进家门,走入母亲痴疯的爱与窒息的怀抱。
上学的计划泡汤。晓角难受起来。黄褐色的尘土钻入口鼻,淹没院子,倾覆整个乌兰察布。晓角无路可逃,仿佛是上天赠予的命运。

图 | 村庄的夕阳

面对疯魔的女儿和渴望读书的晓角,外公又想出办法了。他找到课本,一本语文,一本数学,都是一年级的,陈旧单薄,字迹很浓,插图小人被裁掉不少。正值农闲,外公逐字教晓角认拼音,抄在本上,让她照着写。

晓角每天写几大页,新奇又茫然,继而厌烦,想逃,被外公从田里抓回,重写。旧日历背面,外公列出了一堆算式,握住晓角的手,教她算。纸薄得惊人,笔摩擦着,像在冰面上打滑。

慢慢地,晓角习惯在家里上学。父亲向亲戚要来各种旧书、漫画甚至广告。母亲年轻时上过中学,不发病时就贴在晓角身边,教她算数、识字。

四处拾来的废纸越积越厚,晓角识的字也越来越多。2011年,外公送给晓角一本《唐诗三百首》,盗版书籍错误成灾,有些连作者名字都对不上。外公说,一天一首,都背下来,就会变得聪明极了。于是,晓角开始背,一天一首,背下来在本上默写,等外公随时来考。

8岁的晓角人生中第一次接近诗歌,接触文学。诗像镰刀一样将她收割,比如“离离原上草,一岁一枯荣。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”,比如“醉卧沙场君莫笑,古来征战几人回”。她读懂些许,困惑反而比以往更多了。

还没来得及考察晓角背诵,外公和外婆就从农村搬到县城,住进楼房背后湿冷的平房了。他们衰老得无法从沟地的井里挑水。一辆车代替花牛,送两个老人到县城的大舅家——那里有个压水井。

那年冬日数九天的夜晚,晓角缩在被窝竖起耳朵,听父亲与母亲商议去县城:“明个早点,三个人一打去趟城里。”
黑暗中,北风冲撞着窗户。晓角的心突突直跳,闭眼想象城市的模样。她在电视里见过城市,那里高楼林立,绿树成荫,人们规整、健康,像阳光砌出来的。
第二天清早,一家人坐上嘎吱作响的旧出租车。车里没有暖气,玻璃结着霜。车子开动后,窗外枯瘦的树木飞跑着远去。
晓角忍受着颠簸,感到一阵恶心,她从没坐过那么快的东西,到小城二十里路,因晕车难受得几乎呕吐。
县城与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,街道破旧,堆满小摊。但晓角依旧瞪大眼睛,艰难地在破布样的人流中穿行,每一声吆喝、鸣笛都那么新鲜。这是她第一次离开村庄,来到另一个世界。
父亲给晓角买了一点糖果,她小心捧着,跟在他身后。喧闹中,晓角畏首畏尾,怯懦得脸红发胀。父亲猛推了她一下,糖掉到地上。
在外公外婆居住的巷子,晓角认识了一帮小孩。他们热闹、客套、油滑,上学时因课业不佳,被平房学校里的老师训得很惨。其中年龄最大的女孩梳着整齐的马尾,个子不高,却居高临下。
她定了个游戏规则,找借口打晓角,逼问晓角为何不上学,然后装模作样出谋划策。晓角讨厌被打,却喜欢和他们玩。她发疯般想去城里上学。
识字以前,晓角拥有易于满足的快乐。在点火烧农田的春天,她喜欢把塑料薄膜挂在玉米秆上,看着它们在风中猎猎飞舞。现在她回到村里,这种快乐消失了。

 | 院子和晓角的狗

像晓角这般年纪的孩子,大多去城里上学了。她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,幻想中有几个孩子陪她玩,还有老师。这些人物都有具体的名字,住的地方和性格。其中有个男孩叫小杰,性格软弱但阳光善良,喜欢帮助人,和她住在同一村里。
新年时大伯到来,是晓角唯一的慰藉。大伯的个头矮小,走路时拖着一条小儿麻痹的瘸腿。他上过学,中途肄业去放羊,被羊放了几十年,面色紫红,脏得不成样。
每逢新年,大伯将一个猪头和一点血汗钱交给赤贫的弟弟,任凭疯癫的弟媳夺下他的饭碗,注视弟弟用板斧砸烂玻璃,睡进黑洞洞的隔屋一言不发。
他是个结巴,插不上嘴,只能留下挣了一年的钱,早早拿起鞭杆,回到二十里外的另一个村,回到乌兰察布的荒山,在羊群的陪伴下,开始下一轮回。
大伯一生被困在残疾的身体里,困在放羊鞭子上。晓角被困在畸形的家庭,困在一个叫上学的虚假诺言里。也许因为两人的命运相似,大伯对她格外好。
2012年,大伯给她带来几块软糖,他问:
“角,你,你自学识了几个字了?”
“不少啦。”
“那,那就好,人活着得认得个头上脚下。”
“大爷,你想个办法让我上学去吧,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。”
大伯沉默了,盯着晓角攥紧软糖的脏手出神。
赶上正月,大伯穿戴整齐,拿着新挽好的鞭子,向顽劣的弟弟提出要求:
“俺……俺得让这个孩子上,上学去,她得……得离开你们,俺……俺先带她到她大姑家住……住几天,然后就去上学,你们不能毁……毁了她。”拙于言辞的大伯言辞坚定、认真。晓角跳下炕,站在他身边。
结果还是一样,争吵响起来。父亲辱骂声中的粗厉棱角,能割透好几层羊毛。大伯头低得要掉下来。
晓角大哭,拉着大伯的衣服,“你说过要带我去上学的,你说过要带我去上学的!”大伯结巴犯了,脸憋得通红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不久大伯患病,肺气肿,身体肿得像皮球。他从十五岁开始放羊,放到六十多岁终于停下。大家商量、对骂、撕扯,最后决定把大伯送进镇上的养老院。
大伯逃出过几回,和几个乞丐赶喜宴、丧宴,农村的鼓匠唢呐震天。在盛夏一个晴朗的午后,养老院院长打来电话,时好时坏的大伯总算死了。晓角戴上帽子,奔到田里告诉父亲。父亲“诶”了一声,步行去镇上了。
大伯在晓角家危房的院子里停了三天,然后被埋在遥远多沙的西山坡上。三天中,父亲哭昏两次,晓角一滴眼泪没掉,棺材临走时,给大伯磕了个头。
后来晓角得知,大伯死时双手紧握。人死时,有极想见的人,手才会紧握。晓角推断,大伯最后还是想再见她一面的。
那年,晓角九岁。上学的念头随着外公离开、大伯去世破灭了。晓角在一片荒芜中继续生活,幻想中鲜活的面容越来越淡,直至消失。他们没有和晓角一起长大。

 | 田地

乌兰察布的风很大,刮天,刮地。风养活了许多味道,羊圈以下几米的湿土味,老果树长花苞那一刻的苦味,玉米根一冬后重见天日的呼吸味,河味,雨味,老鼠味,旧衣服味。晓角闻着这些气味生活。屡屡受挫后,她对生活的期望只是活着而已。
2015年,父亲意外接到一通来自乡干部的电话,说附近很多村子实行危房改造,很可能轮到他们村。
得知消息,晓角欢欣雀跃。整个冬天她都在盼着,有意无意地提起新家。干农活时她问父亲,住进新房后怎样通水,怎样安排牲口。父亲兴奋地附合,爸给你攒下钱打个井,羊还圈在原处,到那时候光景就会好的。
母亲冷笑:“净是说梦,人家咋就能给你盖新房,你自己还盖不了哩!”
日子一天天过去,风越刮越猛,屋中院中的尘土飞扬,四处弥散。
父亲边接着干部们说法不一的电话,边向女儿吹嘘自己认识镇上的人物。晓角嘴上肯定父亲,心却一点点变凉。她照例干农活,做家务,按时擦洗裂开的玻璃。终于,父亲不再接到干部的电话了。
无数问询石沉大海。在一个大风呜咽的白天,晓角再也忍无可忍:“我要换大家,我要换大家……”她连哭闹了几天。父亲一言不发地坐在地上抽旱烟,母亲斜楞着浑浊的眼骂道:“小疯子,想疯了,瞎扯什么?”
那年的扶贫行动实行在哪儿,晓角已经记不清楚。如同上学计划般,新房计划落空了。晓角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,母亲发疯父亲咆哮,她在地里锄玉米、种土豆。
晓角对新房许下过愿景,只是愿景并非砖头瓦片,而是父母和睦的契机,一家人重新开始的生活。
一个春日午后,父母下地刨玉米根,晓角找出母亲几种连吃了二十余年的药,坐到家门口的台阶上,拧开瓶盖,对着瓶口发愣。乌兰察布的春风凶猛而寒冷,刺眼阳光下,羊吃剩的干玉米杆微微发抖。
她凝视着形状各异的药瓶,坐了整整一个下午,冷风让她打了个寒战。走进屋里,将药瓶按原位置放好,也把自己死去的希望放好。那一年,晓角12岁。
2018年,早春的风再次捎来扶贫改造的消息。
清早,村长踏进晓角的家门,他平时从不造访。记录完晓角家的收入情况、地亩面积后,村长走了,临走前说:“国家要实行十个全覆盖计划,要盖新房,几个村子合并改为移民村,一户先只收五千,像你们家这样少数重点的贫困户,很可能不要钱。”
父亲高兴得叫喊起来:“人家又给你盖新房呀!”
这回,晓角并没有欢呼雀跃,她不愿再盼星星、盼月亮,最后一场空欢喜。
可那年春天的冻土一消,工程真的开始了。河对面的村民把自家门口木栏杆围的菜园率先清理,让出大片空地。挖掘机铲出大坑,堆起高耸的土堆。
没过两天,墙就砌了起来。工人全是外省的,说着听不懂的话。村民觉得砖房新鲜,总去看工人搭建。晓角也每天攥紧母亲旁观。母亲戴起红头巾,俨然一个少女。
到了夏天,四排扶贫房就已要上瓦了。它们整整齐齐,威严肃立。晓角听说,自家的新房是前排的第一间。她趴在窗台看了一眼,里面很宽敞,大梁刮得发黑,墙壁的砖块有细小裂缝。
新年后的腊月,一家人租了一辆铁皮车,开始搬家。整车装满旧柜、破桌、杂物。老房暴露出许多经年的旧物:二十年前的镜子依然完整,母亲刚嫁来时弄丢的梳子落满灰尘,晓角幼时第一个玩具娃娃只剩一个头,大伯生前用的羊毛剪生了锈,和一团结块的猫屎堆在一起。大伯的遗照放在堆东西的房间里,父亲跟晓角说,“去,把你大爷带上,要走了。
寒意搅动着空气,阳光照进老房,尘土漫天。晓角最后看了一眼搬空的老房,禁不住想这个地方将来会变成怎样,钢牙铁齿的机器会吞噬一切,“施工危险”的警示牌立得很直。
她突然想起小时候,大伯送来苹果,母亲在外放羊,父亲让她拿苹果给母亲送去。晓角不依,说妈欺负大伯,为什么要给她送大伯的苹果。父亲说:“都是苦命人,没什么欺负不欺负的,送去吧。”
晓角抱好遗照,跟在车后,小心翼翼地走过冰面。

 | 新房

晓角家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。除了玉米和土豆,家里有四头牛,是国家出一部分钱,自己出一部分钱买的。每年收入能有一万。最直接的感受是——家里能经常吃上肉,先前过年时才能吃上的菜,平时也能吃到了。
唯独,父母没有改变。搬进新房,生活条件改善,都没有止住父亲的咆哮、母亲的疯魔。只是此时的晓角,不再寄希望于他们的和睦,她已经找到新的寄托。
三年前,表姐送过她一个旧翻盖手机。旧手机坏掉后,外公又将二舅送他的手机转送给晓角。村里没有网线,两部手机通过迟钝的信号,连接晓角与外面的世界。
她大量阅读电子书,透过米黄屏幕上纤细的字,与萧红、莫言、余华、王小波、鲁迅、贾平凹在新房中对谈,又被海子、刘年、余秀华、洛夫的诗打动,时常想起外公曾让她背唐诗三百首,却一首没有考过。
2018年一个冬日下午,晓角独自在家,翻起洛夫的长诗《漂木》。内蒙的冬天五点天黑,屋外暮色渐浓。黑暗迅速地辏集,一个个小山包连绵不绝,相互应和。孤灯照着房间,晕开某种人造的黄昏。
你们/可以用盐腌我们/用火烤我们/切时间一样的切成块状/割历史一样的割成章节/然后装进一只防腐的铁罐扔入深渊/一个荒凉的黑洞/不,一个未预期的抵达/最后我们又回到/一个巨大而寂静的茧/一次鸿蒙而深邃的/睡眠 
她感觉到自己的空隙。在她和所有人之间,有一个绝对空荡的深渊。她在里面挥动胳膊,什么也抓不住,发出喊叫,没人应答。
周围太安静了。晓角好像来到岸边,堆满锈一样的尘土,思想都躲藏起来了,伸手一握,一掌冷雾。羊群在山上慢跑,咩咩的叫声像是葬礼的唢呐。她翻出纸笔,写下:
窗外挂着羊皮像/我妈妈的背影
这是晓角第一次尝试表达。回忆起那个时刻,她只记得这一句。此后,她每天发泄式地写一篇或一段,没技巧,全靠乍现的灵感,想到什么写什么,像洪水,像惨呼。写完从来不看,烂到没法看,只顾提笔乱写,像溺水者紧攥住仅剩的木板,试图争夺最后一点对人生的掌控。
晓角把诗发在一个公众号上。第一首,第二首,第三首。第一次,她得了三块钱的打赏,然后越来越多,到了一百、两百。一位老师引荐下,晓角的诗在纸刊发表。就这样,十五岁的晓角,生活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。
住在县城的外公知道后,在电话里对她说了三遍:“角,祝你好运。”
日子热闹起来,很多人来晓角家看她。整个腊月,八十岁的外公都在为她取快递,走不动路了,就骑着小三轮去取。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样刊、各种老师送的书成为外公幸福的烦恼,“你呀,你呀。”他在电话里开心地抱怨着。
一天下午,外公给晓角发来短信,晓角不知道他何时学会了打字:“角,你和外公说想当一个作家,我还觉得是玩笑,是天真。现在我相信你了。”
一切确实在变好。2020年7月,晓角用稿费给家里买了个九百来块钱的洗衣机。洗衣机送到扶贫砖瓦房,左邻右舍都探出了脑袋。
村里的人都夸她,出息了,将来一定会走出这里。晓角家的邻居是对老夫妻。老头有残疾。晓角家和他们家没什么来往。她在当地出名后,那家老太太就倚着门框,笑她:“你现在可值钱了。”
出名后的晓角,性格依旧古怪,不修边幅,不照镜子,喜欢远离人群,独来独往。周围没有人懂得她。父母看见稿费,高兴归高兴,对她的写作没有反应,更别提凑热闹的村民。文学使她醒了,醒后,周围却空无一人。
一日,外婆打趣,让晓角赶快招个男人入赘,就住在新房里,晓角跟丈夫住在正房,母亲和父亲住堂屋,凑合着过。外婆说完笑了,晓角却哭了。她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,只是觉得从头到脚,都与周遭格格不入。
2020年7月,十七岁的晓角挂着“文学新秀”的头衔,作为特邀嘉宾,参加内蒙古文联的活动。
她见到作协的大领导,领导很对得起称谓,张嘴净是空无一物、毫无美感的官话。挂牌的作家在会上发言:“作家本来就是时代的歌者,是歌颂盛世的。”
晓角坐在旁听席,最初正襟危坐,但很快卸了劲儿,开始玩手机,在群里斗图、抢红包。期间,她的目光偶然与一个女作家对上,后者过于无聊,又不能光明正大地玩手机,只能充分调动起感官——眼神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。
会议过后,晓角被带去参观马铃薯博物馆。乌兰察布是马铃薯之都,因气候独特,盛产马铃薯。每年,晓角都要挥起锄头,在田地里种土豆。这是她每年都要打交道的朋友,揭不开锅时顿顿少不了的仇人。现在,它们金光闪闪地躺在展柜里,接受众人朝见。
晓角觉出讽刺,她隐隐察觉,自己其实可有可无。除了乌兰察布市的作协主席和几个女老师,没有人关心她的诗、她的生活与所谓的文学,人们只是需要一个精神符号。
三天里,她吃着丰盛的火锅,在氤氲的热气中,听一位教授侃大山、开黄腔。晚上睡在干净整洁的酒店里,竟然有些孤独。
这是晓角第一次受邀参加文联活动,或许也是最后一次。最初的欣喜很快退去,她冷静下来,活动给了她一次重新审视自我的契机,也诱发出更大的矛盾。
作为写诗的人,或者别人嘴里的文学新秀,晓角懂得自己是“生于忧患,死于安乐”的人,如果过得稍微热闹,内心便会丧失发现的敏感、言说的冲动。
比起天天吃火锅,住大酒店的日子,她更愿意过寂寞的苦日子,坚持每天写诗,一天一首,不为发表,像做功课那样写。为此她有意识地打基础,全靠随缘的灵光,不会有将来。
她才17岁,没想过自己会成为职业诗人,不敢肯定是否能永远写下去。写诗的收入不稳定。她没上过学,没有学历,以后除了种地,只能进城打工,否则就没有饭吃。活下去,有尊严是吃饱以后的事情。
临近高考之际,晓角受一家文学杂志邀请,写一篇高考同题作文。晓角忙完一天的农活,晚上用手机敲出一篇《我和我的未来》,那是浙江卷的作文题。在文中她畅想:
“这世上是不是还有一个我过着另一种人生。她父母不老,家庭和谐,住不住在危房里无所谓,她性格一定开朗,七岁去上学,和小朋友玩,一年级,二年级,一年一年,扎辫子到穿裙子,她长大了,所以去高考,上大学,然后离开她生长的地方,她早恋,青春期叛逆,也会彻底地成长。她的人生那么正常,规矩,向上,理所应当。
那是拥有选择的人生。但晓角没有那么多选择。不光是她,还有西山坡上沉睡的大伯,新砌扶贫房里清醒的父亲、疯笑的母亲,都被缚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。狂风乍起,卷起尘沙,淹没天地。

王 子 伊

编织诗意的RUC新闻民工。

每颗星星都有故事。

评 选 说 明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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空降朋友圈的凡尔赛贵族



凡尔赛文学的本质,是一种谦卑自夸的交际手段,追根溯源,则是对繁琐、无聊生活的消极抵抗。向社交网络上的人展示出的,必须是舞台化的生活碎片,可笑的凡尔赛文学,便是搭建舞台的零件。不要轻视这舞台,它轻松割裂了网络与现实,经过层层修饰,虚拟生活与真实人生的鸿沟越来越大。
随着社交网络发展,虚拟人设早已不是新鲜词汇,背后没有真实人物存在的虚拟博主也日渐增多。终有一日我们会发现,社交网络与现实已经成为两个完全不同的平行世界。
在引用《搏击俱乐部》作结尾的时候,我不禁想到一个科幻的画面。当技术得到无限的发展,我们可以根据互联网上的个人数据,塑造出一个与真实个体对应的人工智能,甚至是人形实体。当这个实体站在真实的你面前时,它对怎样看待你呢?

特别致谢:

微博@小奶球老师

豆瓣凡尔赛学学习小组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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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期策划:李一伦

插画:柴一飞